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章 《秦时明月之百步飞剑》 ——2006年12月台湾明日工作室出版 【原著:温世仁】 历史武侠小说《秦时明月》是已故台湾作家温世仁先生的遗著,取用历史人物,但故事为原创。以真实为本、架构一部秦代的武林风云,精彩的故事中交织着爱恨情仇、刀光剑影,小说情节跌宕,处处机锋。小说由温世仁生前初步定稿并投影出他提剑追梦的一生。深情重义的温世仁,在小说中挑动普遍性的公理,诉诸人性价值。(温世仁仅留下第一部初稿、第二部大部分初稿、全八部的初步构思。温世仁病逝后由相声瓦舍续写,明日工作室出版)。目前在中国大陆热播的动画《秦时明月》,便是受到温世仁初稿的启发而创作。 (注:沈乐平执导动画《秦时明月》虽取材于温世仁原著小说,但内容有较大区别,请勿混淆。) 【小说简介】 乌江畔的一场廝杀,天下第一剑──盖聂诛杀了秦王派出追杀荆天明的三大高手,但也因此身受重伤。盖聂带著荆天明与女儿盖兰避居楚国蕲城东城外养伤,不料,却又被盖聂的仇家夏侯央找上门来,让人意外的是,这一帮秦王的爪牙,竟然还有盖聂最疼爱的师弟──卫庄。 当天下第一剑盖聂遇到同样施展“百步飞剑”的同门师弟卫庄,究竟──谁才会败在“百步飞剑”的招式下?木讷专情的盖聂与温柔深情的卫庄,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又会因为出现刁钻灵巧的女神医端木蓉,有什么样的变化? 【序】 提剑追梦 温世仁 从小我就很喜欢听大人讲武侠的故事,进入小学以后,看武侠漫画是主要的消遣。1960年初,我进入初中,班上同学大多开始看武侠小说,当时的台湾正是武侠小说鼎盛的年代,武侠小说的作家和作品多不胜数。最初是下了课或是放假开始时,大伙马上到武侠小说出租店报到,后来看得着迷了,连上学也在书包中放很多武侠小说,带到教室看,记得有一次被老师发现,还集体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当时武侠小说的作家很多,比较出名的有如司马翎、卧龙生、诸葛青云、上官鼎、萧逸、慕容美等,多是我们比较常看的,后来金庸集各家大成,并加入以历史年代和人物为背景的写法,使武侠小说到了金庸的时代,几乎定于一尊。 七○年代初期,金庸封笔不写新的武侠小说,而着手整理和修订已完成的十五部武侠名著。那时电视媒体也逐渐成为人们娱乐的主流,小说的热潮已不如以往,看武侠小说的新读者逐渐减少,传统和新派武侠小说的发展,至此也告一段落,因此称金庸的武侠著作为“空前绝后”,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那个年代,还有一位令人难忘的作家,就是古龙。古龙早期的武侠作品乏善可陈,但大约在金庸封笔的前后几年,古龙的写作有了变化,取得了重大的突破,他将侦探小说的手法融入武侠世界里。古龙名著《小李飞刀》系统故事已运用了侦探小说的手法,后来古龙笔下的楚留香、陆小凤、柳长街等主角,本质上是大侠也是大侦探。在古龙的武侠侦探小说(我如此形容它们)中,通常主角登场时,就有了很高的武功和智慧,在古代的时空背景中,与江湖中的邪恶势力对抗,破解许多扑朔迷离的奇案。武侠小说刻画的是鲜明的人物,侦探小说看重的是悬疑的布局和故事的发展。古龙中期的小说将这两大特色融合得非常之好,写出很精彩的小说,古龙是在金庸达到传统及新派武侠小说的巅峰之后,第一个在武侠小说中有所突破的作家,尤其在处理人物之间的情感和对话上,古龙显然有自己独到的风格,可惜古龙英年早逝。 古龙过世后的十三四年间,由于各种媒体的大力发展,尤其是电子媒体的无远弗届,穿过国界,跨越文化,使小说的发展更加困难,新的武侠小说创作要超越金、古两位大侠,谈何容易!虽然有以温瑞安为首的几位新锐武侠小说作家仍在努力耕耘,但武侠小说却很难回到当年的盛况与荣景。 自从成立明日工作室以来,我一直想写武侠小说,一方面是自己的兴趣,一方面武侠小说的确是中国的一种国粹,而最近(2003年)我在进行的一部武侠小说《秦时明月》预计分为八部来进行,主要历史背景在秦代,我花了许多时间先进行历史的阅读、考证与情节布局,从荆轲刺秦开始讲起,将当时的儒道和诸子百家思想融入其中,一直写到秦亡。这是一次重大的尝试,我始终深信,武侠是全世界华人共通的语言,值得发扬光大。 【目录】 第一章 紫藤花下 第二章 隐姓埋名 第三章 同窗共砚 第四章 情归何处 第五章 奇经八脉 第六章 一显身手 第七章 仙乐飘飘 第八章 神度九宫 第九章 十二奇毒 第十章 明月相照 【正文】 第一章 紫藤花下 秦地最盛,无如咸阳,披山带河,金城千里,而咸阳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楼,名字极其雅致,唤做“扶风楼”,门廊上刻着两个篆书写着“扶风”,乃是京城书法大家李斯的手笔。 这扶风楼紧倚渭水而建,是咸阳城中少有的楼房建筑,从楼上眺看出去,渭水澎湃直往南方奔泄,宗山巍峨紧向北方横张,这一家小小酒楼,竟将秦地山水之姿尽收眼底。 此时偌大的二楼上,只有一位面容清癯、有点儿书卷气的客人,若不是矮桌上横置着一柄宝剑,哪里分辨得出来他乃是秦王嬴政座前首席护卫——卫庄。 卫庄无心赏景,也不动筷,此时此刻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酒。 他孤身一人坐在扶风楼雅座上,醉眼茫然,自斟自饮。 不到一年前,卫庄奉派到燕国卧底,阻挠燕太子丹刺秦大业。刺客荆轲假冒使者,带着督亢两地地图与秦国叛将樊于期的项上人头,前来晋见秦王嬴政。但所有情况都被李斯率领的“潼山”组织给查得一清二楚,潼山首脑夏侯央之所以让荆轲上了咸阳宫殿,居然是为了秦王嬴政想见荆轲一面。 秦王赢政的爱妃丽姬,本与荆轲有青梅竹马之好,后来秦王逼迫齐国献美,齐王便虏来丽姬进献秦王,谁料丽姬进宫时已有身孕,后产下一子唤做天明,秦王虽知此子乃是荆轲与丽姬的骨肉,却爱屋及乌将他视为己出,荆轲刺秦不成,被侍卫当廷斩作肉泥,丽姬为此服毒自尽,却将爱子荆天明交给墨家义士韩申、大儒伏念,辗转托孤于“天下第一剑”盖聂照顾。 秦王不知是为了斩草除根,还是不愿让在这世上唯一能羞辱他的人活下去,在荆天明离开后,派出与卫庄并驾齐驱的四大高手出去追杀,哪知这四大高手在乌江之畔,却为盖聂所杀。 盖聂带着荆天明逃走,失去踪迹。但秦王要做的事,哪有这么轻易就能罢手的? 想到盖聂,卫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觉中又伸手破开第二坛白酒上的泥封。 “原来你先到了!”夏侯央登上扶风楼,看着醉眼迷离的卫庄说道:“咱们再等等,等我徒弟鲍野来了,咱们就走,你说可好?” 卫庄瞄了夏侯央一眼,却不答话,只管继续喝酒。在卫庄心里其实是瞧不起这个江洋大盗出身、杀人放火采花劫盗样样都做的夏侯央。要不是因为夏侯央告知自己小师妹的下落,卫庄甚至不愿与他同坐一席。 夏侯央心中也仇视着卫庄,外表却不表现出来。“这人凭什么做到首席护卫?看他一脸文气,功夫又会好到哪里?”夏侯央看着眼前醉醺醺的卫庄,想到:“必须找个机会,借谁的手杀掉他才是。”心底打着主意,脸上却是笑容满面。 不一会儿,夏侯央的大徒弟鲍野来到,年纪轻轻的鲍野倒是亲切异常,上得楼来立刻扶起萎顿在桌上的卫庄,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说道:“卫庄大哥,该出发啦。” 喝掉两大坛白酒的卫庄,完全醉了,只是不理。 “卫庄大哥,时间差不多啦,咱们该上路了。”鲍野又催道。 卫庄放下酒杯,口齿不清地问:“……出发?……去哪?” 鲍野笑道:“大王交待的命令,你难道忘了?当然是去宰了盖聂那些家伙。” “杀……”卫庄一个字一个字说道,“盖……聂……” 听见自己口中吐出来的话,卫庄倏地站起身,目光炯炯霍然提剑,就像根本没喝过一滴酒似的,望向夏侯央与鲍野,肯定而宏亮地说道:“咱们走!” 楚国蕲城,东城外阡陌纵横之间,一栋摇摇欲坠的茅草房里,盖兰艰难地拿着小木盆充作扇子,努力扇着药罐子底下的火。 她忍住泪水轻声呜咽。荆天明张大了眼瞧着她,张开嘴好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是没发出声音。倒是原本熟睡一旁的伏念,听见哭声,一捋胡子便坐了起来。“兰儿,怎么啦?”伏念问。 盖兰摇摇头,只是将目光投向了旁边简陋小床上,正运功疗养的盖聂身上。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2章 乌江之畔,盖聂虽奋力击杀了风林火山四大护卫,保住了荆轲的骨血,但也尝到了黑煞风临死一剑,多亏盖聂当时运起真气护住,才无致命之虞。 盖聂已在这小房中,运气疗伤两月有余,伤口虽渐渐愈合结痂,却是气虚体弱无法恢复。盖兰等人为免暴露行踪,也是裹足不出,偶尔以身边财物去向附近田地中的农人换点食物而已。 伏念将盖兰拉出房外。他知道盖兰是不愿意在自己父亲面前说些什么的。伏念问道:“兰儿,到底怎么了?你爹的伤要不要紧?” 听见伏念关心的语气,盖兰回道:“多谢伏先生关心,我爹的伤是不打紧的。” “傻丫头!”伏念故作生气,“都到了这个份上,你怎么不肯说实话呢?莫非把我当作外人了?” “兰儿哪里敢?”盖兰擦去泪水,深吸一口气说道:“爹的外伤已好,只是人虚气散,我看爹日夜调息,总是无法使体内真气顺畅运行。我真想为爹买些补气的圣品,像是灵芝人参什么的,可是这种药材这么贵,我怎么买得起?我没了办法,这才哭的。“ “所以说,叫你傻丫头一点儿都没叫错。“伏念回道,“要是说起武艺,我这糟老头只是个糟老头罢了;不过既然提到的是钱,哈哈,你瞧这是什么?” 伏念从腰带中掏出一块黄金在手,在盖兰面前东摇西晃起地展示。 盖兰瞪大了眼睛瞧着那黄灿灿的金子,只见这双眼凹陷、黄瘦干瘪的老先生笑嘻嘻地一会儿从袖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鞋子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从发辫里头掏出一块,一会儿居然又从内衣里头再掏出一块金子。 盖兰万万想不到,一代大儒居然还有这一面,强忍住笑说道:“我还真没想到,伏先生您原来是个大财主呢?!” “哪的话?”伏念故意板起脸说,“想当初我在秦国宫中当教席先生,教了天明这么些日子,秦王总不好意思只给我老头吃饭是吧?这些钱老带上身上我还嫌重。如今可好,拿秦王的金子来帮助大侠,秦王要是知道了,还不气得七窍生烟,哈哈哈。” 盖兰被伏念一逗,也笑也出来。转念一想,要是将来爹知道自己花了伏先生的钱,难免要被责骂,可是这时候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盖兰向伏念行了一礼,感激地说:“那就麻烦先生。” 伏念道:“这等珍贵药材,量这僻静的乡下也没有,看来我还是走一趟蕲城吧。兰儿你等着,我去去就回。” 随着伏念几次奔波于蕲城和小茅屋之间,盖聂也日渐恢复。十几天下来盖兰与伏念这一老一少,倒已如忘年好友一般。 这天伏念又打算到蕲城采买,盖兰赶紧拦住他,说道:“伏先生,别麻烦,我爹已经好啦,不用再帮他买东西了!”伏念笑道:“你别瞎操心,我是要进城去帮我自己买点大鱼大肉,哈哈,当然啦,如果你帮我烹调的话,我是不介意分你们吃一点点的。” 盖兰不再推辞,反说道:“既是如此,伏先生路上若是看见有趣的小玩意儿,顺便帮天明带一个回来可好?” 盖兰转身回屋,刚推开门,便听得父亲盖聂说道:“伏先生又出去帮咱买东西了?” 眼见盖聂身体终于痊愈,盖兰近日心情大好,一扫先前忧郁,明知父亲向来严肃,这时也忍不住故意开起玩笑:“是啊,伏先生夸口说他要帮你买只牛来补补身子。” 盖聂一听哈哈大笑,想起正在熟睡的荆天明,连忙收住声音,回头瞧了瞧荆天明,只见这年方十岁的孩子,一张小小的脸蛋毫无生气,虽说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抱怨过,但是盖聂知道孩子心中其实有着满腹委屈。 “爹!娘!”一声大喊从床上传来,盖兰以为荆天明醒了,走到床边,只见孩子满头大汗,紧闭双眼,原来是在说梦话。 “爹!娘!你们为什么不要我了?”荆天明的阵阵抽泣声,使盖兰一阵心疼,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又拿出手帕帮他擦汗,柔声说道:“天明不怕,你只是做了噩梦。” 荆天明坐起身,望了望四周,涣散的双眼瞧见盖兰,又看到盖聂,这才渐渐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处。他伸手轻轻拨开盖兰正在为自己擦汗的手帕,说道:“兰姑姑,别担心,我没事。”说完翻倒身子,背对着两人,卷起棉被又假装沉沉睡去。 屋子里一阵沉默,盖聂看向自己的女儿,发现盖兰也在看着自己。盖兰小声说道:“我看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这几个月来天明吃不好睡不饱,气色越来越差,人也瘦了,您想我们是不是带他回家的好?” 盖聂说道:“那太危险。秦王爪牙消息灵通,此时应已得知天明和我们一道,家,恐怕已经不安全了。” 盖兰点点头:“那爹有什么打算?” 盖聂沉吟了,说道:“为了天明的安全,我想我们还是找个地方暂时躲一躲。” 盖兰轻轻握住盖聂的手,她深知父亲这辈子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如今说出这暂避风头的话来,实在是大大违背了他的个性跟原则,不禁叹息道:“爹,只盼你这番心意,天明长大能够明白。” 盖聂看着躺在床上的荆天明,说道:“明不明白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荆轲兄弟将他唯一的骨肉托付与我,如今他已死在秦王之手,我们能够做的,也只有好好将这孩子抚养长大成人。” “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成了孤儿。”盖兰说着说着红了眼,却不知此时,那躲在被中假睡的荆天明,也是泪如雨下。 “来来来!吃鱼罗。没想到吧?这么大一个蕲城,居然没有卖牛的。”只见伏念手提大包小包走了进来,砰砰砰放上桌子,嘴里笑嘻嘻地道:“人啊,不管做什么,都得先吃饱了。”伏念自得其乐地说了半天,这才发现盖聂和盖兰两人眼眶都红红的,他不得其解地问道:“这是怎么啦?大白天的你们掉什么眼泪?”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一个声音阴沉地从屋外传来,三人脸色大变,躲在被窝中的荆天明也是一惊。盖聂提起剑,低声嘱咐:“你们待在屋里,千万别出来。” 说罢长啸一声纵身而出,稳稳落在大门外。盖聂原本心想为了追杀荆天明不知来了多少秦王派出的手下,意欲先声夺人,孰料一出门,却只有三人。那为首之人正是自己追踪多年的仇家夏侯央,盖聂早知这武林败类已投靠秦王,但是站在夏侯央身边那人——盖聂几乎不敢相信,那不正是自己的师弟卫庄吗? “师兄,好久不见了呀。”卫庄毫无畏惧地看向盖聂,说道,“做什么摆出故作惊讶的样子?你从以前就是这样,老以为只有你做的才是对的,别人做的都是错的。” 盖聂颤声道:“你,你投效了秦王?” “秦王乃是一代英主,我为他效力有何不妥?”卫庄答道。 “那荆轲呢?是你出卖了他?”盖聂愤然又问。 “也算不上出卖,他刺他的秦王,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卫庄说道,“我也不过就是挡下他刺向秦王的那一刀。至于将他剁成一团肉酱,那不是我下的手,我也不想居功。” “可恶至极!”盖聂大喝一声。 “够了吧?我可不是来听你叙旧。”夏侯央不耐烦地吐出一句,追问着:“那孩子在这里面?” “竟然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盖聂陡然目露精光,厉声说道,“这秦王当真丧尽天良,人人得而诛……”话还没说完,荆天明忽然冲了出来,满脸泪痕口中大喊:“我不信!你们都说谎!” 当场众人皆是一愣,盖聂立即伸手一拦,拦在荆天明前面,口里断喝道:“兰儿快来!” 盖兰眼见荆天明一面挣扎还要往前,情急之下将荆天明双手反剪,荆天明动弹不得,这才被盖兰担回屋内,口中兀自振振说道:“父王不会杀我的,我不信!我不信!” 夏侯央朝鲍野投去一道目光,鲍野会意,当下使出自己的独门绝活“九幽寒冰掌”,向还在惊愕之中的盖聂偷袭而去。 盖聂突然觉得两道凌厉的掌风向自己的后脑勺盖下,回头一看,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年轻人拍掌向自己打来,盖聂赞道:“好掌法!”话音未落,早一个转身避开掌风,奇快出剑。 盖聂为保荆天明,打算速战速决,以致一出手便是自己的独门绝技“百步飞剑”中的杀招“草长莺飞”,这一剑并非刺向鲍野,而是招呼上了自己多年宿敌夏侯央。 夏侯央见得这一剑,恰似九只灵动黄莺飞来纷袭自己胸口,也顾不得出刀、顾不得面子,猛然下蹲,向后两个翻滚,这才灰头土脸地躲过盖聂这一剑。鲍野在后瞧见盖聂武艺居然如此高强,一招就让自己师父吃了大亏,天性狡猾的他已知今日讨不了好,当下用心观察四下地形,寻思脱身之计。 夏侯央眼见盖聂一招招攻来,自己挥刀挡格,左支右绌,卫庄和鲍野却没事人似的,口中不禁大喊着:“卫庄、鲍野干什么?还不快上。” 盖聂一剑落空,手腕一抖,使出“雨打梨花”,满天的剑影顿时扑天盖地而来,但是这会儿笼罩在他剑光之下的,已是夏侯央、卫庄、鲍野三人。 三人各功夫共同抵御盖聂的“百步飞剑”,或攻或守或围或战,情势登时逆转,盖聂已是防守居多,攻击得少。夏侯央小人得势,一边进招一边阴笑起来喊道:“没想到你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待老子杀了你,便进屋去品题品题你女儿。” 盖聂一听此言,怒火攻心,他万万没想到,多年不见,自己的师弟卫庄武功进益如此之大,几翻攻击下来,几乎都是卫庄将自己的剑招拆解,护住了夏侯央,若是自己不能诛杀这个恶贼,又怎么对得起被夏侯央害死的小师妹? 原来二十多年前,卫庄与盖聂有同门习艺之谊,两人天赋极高,尽得师父真传。盖聂为人潇洒中不脱忠厚,卫庄行事不拘小节,性格虽异,两个倒也相处得来。 没想到,后来两人竟同时爱上了小师妹,盖聂与小师妹洞房花烛之夜,卫庄只有黯然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两人面前。 如今师兄弟再度相见,卫庄满脑子只想杀了盖聂,多年来按捺不发的恨意在此刻翻江倒海,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一边一出招一边说:“盖聂!你受死吧。你夺走了小师妹,又杀了她,今日我要为师妹报仇!” 盖聂登时脑中一轰,胸口像是给谁重重敲了一记:“师弟,你说什么?谁告诉你我杀了师妹?” 卫庄目如喷火,斜眼瞄了一下也在苦战中的夏侯央,手里一剑快过一剑,说道:“你以为没人瞧见你下的手吗?就是这夏侯央,在你屋外亲眼所见。” “夏侯央你个奸贼,竟敢诬陷于我。”盖聂怒道。 就这么一个分神,卫庄的剑已经由下往上,刷地削落自己胸前一片衣襟,剑尖直抵盖聂咽喉,盖聂向后一仰,避过了这一剑,弯腰旋身脸孔朝下,状似失去重心向下扑倒,同时将剑向后方斜刺而去,正是“百步飞剑”中的第五式,卫庄见他使得精熟,不禁喝道:“好个落霞残照!” 只见卫庄身体微微一侧,状似醉卧急往下扑,肩膀一带,长剑后翻斜刺出去,也是一招“落霞残照”,当的一声,清脆响亮,两把长剑剑尖一触即收,卫庄与盖聂的脸眼看就要贴地,两人却又同时藉由方才长剑与对方互格的劲力巧妙一旋,双双站定。 “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也该知道我这辈子从不说谎。我现在就告诉你……”盖聂长剑朝旁一指,声音竟也微微发颤,“杀了你小师妹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这夏侯央!” 夏侯央正自吃惊,原来卫庄也会使“百步飞剑”。不知这师兄弟二人话题怎么一转,便说到了自己。 卫庄听得盖聂这一语,硬生生收势,他深知师兄盖聂为人正直从不打诳。卫庄瞥过眼去瞪着夏侯央,说道:“是你!你居然杀了她。”夏侯央奸计被破,也不在乎,说道:“是我又怎么样?你那小师妹,年轻虽然不小了,风韵倒好,我也不过就将她给……尝了一尝,又怕她没法做人,干脆她杀了,你要是不服气,那好,等我回到咸阳,也把我小师妹给你尝尝,咱们不就扯平了吗?” “是你!你骗得我好苦。”卫庄暴怒起来,剑尖轻点,一招“草长莺飞”突向夏侯央袭去,“是你!我就先要了你的命!” 夏侯央心想卫庄与自己同为一主,就算卫庄想跟自己算帐,也会先杀了盖聂再说,没想到这看起来文弱的卫庄,出剑如此神速,霎时九只黄莺向自己胸口翩翩飞舞而来,他大惊之下情急喊道:“鲍野,快帮师父!” 可惜的是,连个鬼影都没出现在夏侯央面前。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3章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九只黄莺飞上他的胸口化作了九道血光,鲍野早在盖聂说出往事前就已拔脚开溜,那时卫庄、夏侯央两人的注意力都在盖聂身上,谁也没发现身边突然少了个人。 夏侯央看着卫庄手中沾满自己鲜血的长剑,吐出最后一口气说道:“鲍野,你……你这小兔崽子……”话没说完,两眼一翻便倒了下去。 “就剩我们两个人了。”卫庄向后退开两丈,从袖中掏出一条银链,扣上剑柄,摆出“百步飞剑”的起手势,冷冷对盖聂说道:“扣上你的银链!”盖聂看着自己的师弟,无奈地一声叹息,也将自己的剑柄扣上与卫庄手中同式同款的一条银链。 这两条银链,是两个当年学成“百步飞剑”之后师父所送。一般人只知这套剑法招式精巧,殊不知“百步飞剑”精髓乃是将剑法与鞭法结合,使短兵器与长兵器相互截长补短,一条银链拴在剑上,以链控剑使将出来,能在百步之外取人性命,是以称之为“百步飞剑”。 两条银链,系出同源,十多年后相见却是以性命相搏,盖聂心中不无感叹。 盖聂、卫庄两人,凝视着对方不曾言语,只是将手指微微叩动银链,两把长剑跃然出舞在半空之中。 两人将“百步飞剑”八式,一一使出。 两把长剑几乎没有相遇,剑招未老已然变招,毕竟两人都太熟悉这剑法,也太熟悉对方了。 盖聂使到最后一式“拂袖而归”,眼见仍是不分上下,说道:“别打了吧?师弟。“ “谁是你师弟?”卫庄回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还等着拿你和那孩子的头,回咸阳领功。” 听得此语,盖聂突将长剑收回在手,举剑至胸前,身形一沉,摆出了只要是习武之人均要修习的入门步法——马步。 卫庄一看大笑起来:“这么拙的功夫,你也敢拿出来用。”说罢,银链一抖,使出“草长莺飞”向盖聂逼来,盖聂不避不闪,只是将手中长剑慢慢平推出去,原来快如黄莺飞舞的剑法,却被这一柄慢剑制住,不由自主地拖泥带水起来;“草长莺飞”的九朵剑花尚未使全,一股凝重的剑气便已经进逼卫庄胸前。 卫庄心下一惊,自盖聂头顶一翻而过,当下急速变招化成“满霞残照”,身子尚未扑地,长然已然向后斜刺,谁知盖聂连头也不回,马步不动,全身端若泰山,仅仅是将一柄长剑向前向后一翻,朝自己的腋下又是慢慢平推而出,原来如同晚霞由天扣地的剑法,再度被这一柄慢剑绊倒,凌厉之势大减,当的一声,卫庄手中连剑带链已经被打得歪斜出去。 “盖大侠什么时候投了别的门派,学到这等难看的功夫?”卫庄扯动银链收剑回手,忍住惊慌,冷冷说道。 盖聂蹲着马步,缓缓伸直右臂将长剑平举,沉声说道:“这是师父他老人家晚年沉思武学之体,领悟了万法归一之道,深悔当年少时所创百步飞剑华而不实,将其废去,化繁为简,从此之后百步飞剑只有三式。方才我所使出的,便是第一式——一以贯之。” “好!我便领教你的高招!”卫庄说罢扯动银链向上炫出一圈剑光,使出“众川奔海”,大喝一声将手腕向下一带,身子瞬间半空拔起,两脚轻点银链,翻出左掌,掌风与长剑便同时向盖聂直扑而去。 盖聂还是以一招“一以贯之”相向,盖聂道:“师父曾对我说道,若是有机会,要我将这三招剑法传授与你,可惜你身入歧途而不知悔改,今日我不得已只好以这剑法代师父教训你。” 说罢盖聂举剑平胸一刺,慢似老牛举步,缓缓往卫庄前胸而来,但不管卫庄如何变招抵挡,那剑总是不愠不火地前进,终于以“一”的姿态悄然无声直直平刺进卫庄右胸。 夕阳西下,一抹绛红色的云彩笼罩天空,黄土地也被染得殷红,卫庄倒在地上,胸口渐渐被涌出的鲜血渗透。 “你杀了我呀!”卫庄硬气说道,“不要犹豫,你不是天下第一剑吗?”盖聂看着这个曾经与自己同窗习剑的师弟,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长叹一声说道:“你走吧!” “走?走到哪?”卫庄自失一笑,低头从怀中掏出一支尾端雕有紫藤花的木花发簪。转瞬之间,他竟露出无限怜爱的神情,望了望那支发簪,这一瞬间卫庄好像回到从前,那个自己与年少的盖聂、可爱的小师妹,一同练武嬉笑的苍郁山林。 卫庄轻声地说着话,好像是对盖聂说,又好像仅仅在对自己言语:“这簪子是当年我送给小师妹的定情信物,没想到,为了你,小师妹竟把它退还给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上。” 卫庄完全没有再抬头看盖聂一眼,只是盯着手中的木头发簪瞧,那里仿佛有一个姑娘正他微笑。 紫藤花下,笑靥如花。 他看着那姑娘的脸,自己也笑了:“你记住,我永远不会死在你手里,而是死在我自己手里。” 卫庄毅然拿起发簪向自己的头猛然一戳,随即缓缓倒倒自己的血泊中,脸上却带着幸福不已的表情。 夕照向晚,人亡物在,盖聂上前抱住卫庄,失声大哭。 第二章 隐姓埋名 夜已经深沉,散落在阡陌之间的农家们早已睡去。黑暗之中,朔风袭来,稻海翻腾,穗波滚地,一名身穿青衫绣裙的女子沿着碎石子路迤逦走来。 “哎哟!”青衣女子停下脚步,口中抱怨道,“什么东西,害得姑娘脚疼。” 低头看去,原来是一个人横躺在路旁。这人胸膛并无起伏,口微张,双眼圆瞪,身体倒是尚未僵硬,看来才死去不久。 这青衣女子在浓浓黑夜中碰到尸体,非但不害怕反而蹲下身去,伸手抚摸尸首。一口吴侬软语细数道:“一、二、三……胸口开了九个一样大小的洞。哼!真是的,既是一样,开一个洞不就够了吗?”这横尸路旁之人正是中了卫庄“草长莺飞”一命呜呼的夏侯央,那女子双眉一蹙显感乏味,失望地道:“唉,太无聊了。” 她站起身来正要离开,走没几步,又是“哎哟!”一声停了下来,这下不怒反嘻嘻一笑道:“好啊!又来了个死人!今天本姑娘的运气真是好。”她开心地又蹲下身子,再度检查起来,只见卫庄的右胸口上,仅有一道扁平、毫不出奇的伤口。青衣女子气愤之下破口大骂:“这是谁下的手?这种伤随便谁拿把刀不是都能切出来吗?杀人用这么无聊的伤口,真是缺德!” “去!”青衣女子边骂边踢,恶狠狠地踹了卫庄两脚,血从尸体的胸口处喷了出来,沾上了她的脚,小腿间感到一阵温热,她不禁一愣,心想:“难不成这人还活着?” 她秀眉一挑,伸手就朝卫庄鼻下探,仅是一息尚存。“可惜呀,可惜,谁叫你引不起本姑娘的兴致,看来你是活不到天亮了。”说完起身,两手拍拍,显然就是要走,却又忽然“咦”了一声。 她饶有兴致、深情款款望向了卫庄的头。 卫庄的头上,一只刻有紫藤花的木花头簪,破脑而入。 青衣女子这下喜形于色,掏出火折点亮,凑近细看。瞧了半天,越看越感觉兴奋,有时仰头望天,喃喃自语,一下子说:“可以可以,对啦,可以这样……”一下子又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想来是行不通……” 她忍不住再低头端详,站起身又蹲下去,站起身又蹲下去,如此反复,似乎在思索着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情。女子解开自己身上的包袱,取出一颗馒头,一边大口大口地咬着,一面推敲,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转头瞧见了夏侯央的尸体,这才面露喜色,笑逐颜开,说道:“对啦!何不废物利用?” 当下青衣女子提起卫庄走向旁边的一所小房子,敲了半天的门,都无人回应,她心想:“原来是一间空屋,姑娘我今天真是太走运了。” 小心翼翼地将卫庄摆上床后,又是对着头上的伤口一阵凝视,这才依依不舍地转身到屋外,将夏侯央的尸体七脚八脚踢进屋来。 这行为诡谲的青衣女子,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端木容。 端木蓉一生醉心于医术,对于男女情爱、江湖争斗全都视而不见,什么仁义礼智、奸恶狠毒,她也毫无感觉,如今年近三十,仍是孤身一人,随性所至、四处巡游,只盼能碰见一些疑难杂症,难一难自己的巧手。 她将裙摆撒开成一条条绷带,缠上自己双手,又拿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放在火上烤红,在屋里找到一只破碗,又出门东挑西捡,选了一个约莫巴掌大的鹅卵石回来,左顾右盼之后,终于在柴堆上找到一把拨火钳,端木蓉将这些东西放在摇摇欲坠的小桌上,自顾自地说道:“看到也只好将就着用了。” 此时的卫庄已是气若游丝,端木蓉却置之不理,反而是先拿起匕首,刷地一声,剁下了夏侯央的右手。端木蓉将断手放在桌上,自己舒舒服服地坐下,仔细地用匕首将那手上的肌肉跟皮肤慢慢剔除,只见她一边割,还一面自得其乐地唱着:“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端木蓉搞了好一会儿,方拿起那只只剩下白骨的手臂,靠近烛光观察,赞赏说:“嗯,这是一只很好的手嘛!”她踢了踢倒在桌下少了一只手的尸体,轻松地说道:“看来你生前,吃得可真不错,你说是不是?” 啪哒地一声响,她用拨火钳将白骨击碎,然后挑选了一块碎片放进破碗,用鹅卵石将其碾碎成粉;又选了一块宽一点的白骨,削平打薄变成一个小圆片。 “很好!”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开始好玩的要来了。” “哎哟!”端木蓉猛然想起,这人的胸口还有一道无聊至极的伤口,“唉,这菜虽讨厌,不吃又是不成。”这种伤口在神医端木蓉眼中,简直就像小孩儿顽皮跌破了膝盖,做母亲的只要吐点口水上去,就算是医治过了,只见她三下五去二,就将伤口整理妥当。 “哈哈!”处理完毕,就听得端木蓉对着卫庄一阵欢呼,说道,“这位哥哥,猛的来啦,你可躺好了。”此时卫庄伤势沉重,意识早已不清,别说根本听不到端木蓉言语,就算听到了,也是哪都不能动,自然是乖乖躺好的命。 端木蓉走到床边,手腕一拨,将卫庄头上伤口附近的头发一一削去。那根发簪在端木蓉眼里,现在看起来可清楚得多,只见她一手稳住发簪末梢,另一只手则以匕首轻轻地沿着发簪四周挖下了卫庄些许头骨,刚开始鲜血像流水一般涌出,溽湿了她的衣襟,不过端木蓉完全没有发现,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奇形的伤口之上。 伤口附近已经净空,端木蓉退开一边。 卫庄当时实是立意自戕,下手不容情,这发簪虽是木造的,质地颇为松软,但在卫庄的内力相逼之下,竟也破开头骨。幸得骨头坚硬挡住大部分来势,不过这发簪的尖端处毕竟还是戳入了脑中。 端木蓉眼望这发簪竖立于伤口之上屹立不摇,心知应是有一部分戳进了这个人的脑中。若是使硬将它取出,恐怕一发不可收拾,端木蓉沉吟一声,低声说道:“看来只有如此。” 她五指一挥,削下发簪外露的部分,至于陷入脑中的那一小截,竟然视若无睹,发簪一旦取出,便直接将准备好的圆形小骨再度截合,,盖住伤口,又取骨粉布满其上将洞填满。端木蓉得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这才取出金针,引线将伤口缝合,如此一来,这发簪的前端是永远留在卫庄头中了。 曙光乍现,现在唯有等待而已。虽然端木蓉并不在乎这人到底是生是死,不过万一他活转过来,自己怎能错过这骄傲的一刻? 虽然忙了一夜,此时端木蓉脸上却不显疲态,卫庄的呼吸声从床上传出,听起来比前半夜更加深沉,端木蓉左顾右盼,瞄见夏侯央的尸体,心想:“何不就用这个人来打发一点时间呢?” 黯然离开蕲城的盖聂,带着女儿、伏念跟荆天明一行人默默地往东北走。“父王不会杀我的!我不信!”在秦国的追兵面前,荆天明所喊出的这句话,在盖聂心底挥之不去。 究竟该如何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明白一切?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不可阻的洪流冲散了他的过去,将他推到此刻尚看不见未来的位置上。盖聂苦恼了多日,这一晚终于把天明叫到跟前,想开口,却又词穷,只听得自己说道:“天明,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您是盖聂,大家都说您是天下第一剑。” “那么你是谁?”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4章 “我是……天明,我娘是丽姬。”孩子答道。 “那你爹呢?”盖聂再问。这次荆天明却抿着嘴,没有回答。盖聂暗暗叹气,正色对孩子说道:“你爹叫荆轲,一位英雄。” 天明撇着头只是望向窗外,盖兰见父亲无话,接着说:“天明,这一路来,你也亲眼瞧见了,外面有很多坏人要杀我们。那些坏人都是……秦王的手下,你记住,以后不管对什么人,都千万不要再提起过去的事,你知道了吗?” 荆天明僵硬地站着,也不点头,也不说话,小小的脸蛋上没有什么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盖兰见他如此,知道再多说也没用,叹息道:“过去的事情,就把它忘了吧。” 盖聂则道:“过几天等我们找到地方,安顿下来,我就开始教你练武。”说到这里又顿了下来,盖兰再度接口道:“天明,你想不想学百步飞剑啊?” 荆天明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盖聂微笑,问道,“知不知道为什么要练武?” 荆天明望着盖聂和盖兰,心想:“要是我会武功,就不怕坏人了;要是我会武功,就不用跟你们在一起,也能回到爹身边了。”口中却答道:“我要练武功好保护自己。” “好,有志气,”盖聂点点头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便收你为徒。”盖兰笑着鼓励道:“还不快叫师父?” “师父。”荆天明恭恭敬敬地跪下,给盖聂磕了三个头,盖聂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连声说道:“好,好,好孩子。” 小屋内,夏侯央的尸体搁在桌上,早已被开膛破肚,端木蓉两手在尸体的五脏六腑之间掏来挖去,神情专注。空气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和微微的腐臭,端木蓉为了延缓尸体腐烂,早已将尸身以药水浸泡过,饶是如此,几天下来,尸体也已经开始有些腐烂的迹象了。 端木蓉知道时间不多,她得早点看完。 卫庄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他连自己究竟是否活着,都无法确定。当他迷迷糊糊张开双眼,只觉脑中昏沉,浑身疲软,想要开口发出声音,却没半分力气。 “我是死了,还是活着?”他想。 朦胧中卫庄瞥见身旁人形晃动。卫庄勉力睁眼,想看得更清楚,赫然瞧见夏侯央躺在桌上,圆眼瞪向自己,身体从脖子以下却被一字剖开,内脏悬挂在外。一个女人背对着自己,拿着小刀,割下心脏捧在手中,陶醉不已地用刀猛戳,嘴里还愉快地哼着小曲。 “看来我毕竟还是死了。”卫庄一阵惊骇,当场又昏迷过去。 盖聂一行人一路向东北而行,似乎是往齐国而去,但走出楚国国界不久,便绕进了荒野栈道,径往楚国淮阴而去。 “这可真是走了好多冤枉路。”伏念一边捶着自己的腿一边说。盖兰回道:“没办法,爹的意思是说,为了甩开跟踪我们的人,只好多费些脚程。” 四人来到淮阴天还没亮,街道尚属冷清,但有些勤快的店家已经点起烛火准备做生意了。肉贩子背着整头对剖的猪,农人挑着翠绿欲滴的蔬果,刚煮沸的豆浆清香则从小铺子中蒸腾而出。大街上一间客栈门口,店小二拿着抹布揩拭着已经够干净的门框窗花,看到盖聂一行人经过,热情地招呼着:“老客这么久都不上门,快请进来坐坐,用点什么?” “哦?”盖聂道,“真是好记性,我八年前来过一次,你也记得?”说罢,开开心心就往店里头走。伏念一屁股就往矮桌旁的炕坐下,呼喊着店小二添水倒茶递毛巾,他拿起热呼呼的毛巾擦过脸,笑嘻嘻说道:“是呀是呀,真是好记性,我从来没来过,想必你也一定记得我了。” 店小二的招客伎俩被人说破,讪笑一声,连忙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盖聂吃过包子、喝过清茶,终于感到松了一口气,说道:“兰儿,爹经过一路上的思索,觉得这淮阴城,应该就是咱们能安顿下来的地方。” “怎么说?”盖兰问道。 “一来是这淮阴位在南方,想那秦王的势力暂时达不到这里。”盖聂又说,“二来爹在这里也没认识什么人,若要隐姓埋名,不招惹什么人,想来也比较容易成功。” 伏念吃完一口包子,说道:“怎么会?我瞧那店小二,就跟你挺熟的。”说完,看到盖兰瞪了自己一眼,连忙改口:“唉,这店里的包子怎么这么难吃?” 卫庄再度张眼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半张眼皮,意识朦胧,只觉四下昏暗,好一会儿一丝淡淡的银光渗入眼中,这才隐约见物。 卫庄瞥眼一瞧。 月光自窗外斜射而入,照亮了一副干干净净白白苍苍的骷髅,从头至脚,人形完整,独独缺了右手手骨。 一个女子坐在骷髅前,盯着它连连点头,不断发出咯咯轻笑,她手里还抓着一根骨头,送入口中,正津津有味地嚼着。 卫庄心想:“我这一生闯荡江湖,没想到死后堕入地狱,落到被女鬼啖食的下场。”不禁倒吸一口寒气,这一动头上却传来阵阵剧痛。 眼见那女鬼缓缓向自己走来,卫庄眼前一暗,只是呻吟。 端木蓉听得床上传来声响,连忙赶来探视,只见卫庄脸色惨白,嘴唇发颤,瞪大双眼茫然盯住自己手中吃剩的鸡腿骨,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从淮阴城西走出不远,盖聂鉴于“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的说法,让盖兰到此处觅一间屋子,打算就此安顿下来教养荆天明。说也奇怪,这居处靠近淮阴大城自是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但左近屋舍中却住人不多,房舍虽是连绵相迭,却几乎全是空屋。 盖兰因下订之时,房东仅仅只收了一钱三分银子的年资,料想所租房舍必是陈旧荒颓不堪,此时与父亲、天明、伏念同来此处,推开屋门却见竟是一套两进的木屋,中间以一个小院子隔开,屋顶梁木俱都完好,不禁喜出望外。荆天明毕竟年少,乍到新居便兴奋地穿进穿出,指着二进房后说道:“师父您瞧,好大一片竹林。” 盖聂望见一片青翠竹林,很是清雅,竹林中一座房舍伫立其中;竹林外一座大门挂着一块横匾,以篆书题到“琴韵别院”四字,显是有高人雅士居住其中。 盖兰说道:“天明来帮忙烧火沏茶,给你两位师父。”天明点点头,随着盖兰走进厨房。盖聂见两人去了,对伏念一揖说道:“一路上多亏伏先生相助,如不嫌弃,何不一块儿同住?”盖聂心知伏念视钱财如身外之物,出手最是大方,一路下来恐怕早已将财帛花尽,是以此时开口询问。 伏念却说:“盖大侠,无庸为老朽担心。”伏念摸摸胡子,故做得意状地说:“老朽虽然不才,但初到淮阴,已与文友相会,城中木桐巷内还有一间学堂,等着老朽前去主持呢。”盖聂一听也不坚持,当下便道:“那太好啦,我还忧心天明的学业就此停摆,看来日后还是麻烦先生了。” “哪里哪里。为人师者得英才而育之,亦人生一大快事。”伏念口气一转,对盖聂挤眉弄眼又说,“何况老朽开班授课,却无学生,那岂不是要饿饭了吗?”两人哈哈大笑,接过盖兰递过来的茶,畅谈一夜不提。 蕲城东郊外茅草房中,待到卫庄真正醒来已是半月之后。其实,端木蓉医治卫庄的手法,当时闻所未闻,施展起来自是奇险,靠着卫庄练武数十载之功,体强身壮,方才熬了过来。 卫庄清醒之后奋力于床上坐起,手搭自己脉门,感到一股股震动有力地从指尖传来,暗想道:“原来我还活着。” 但记起自己当初昏迷时所见的景象,突然间又不那么确定了,正自猜疑时忽听得屋外脚步声响,来人脚步轻盈,定是女子无疑,卫庄心下一凛想到:“就算此女是人非鬼,会啖食人肉的女子又和女鬼有何差别?” 轧地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行走江湖多年的卫庄此时也是一阵惊慌,心想:“这女魔长得不知有多恐怖?”竟尔低下头去,撇眼不看。 “吆!你醒啦?”传进耳中的女子声音倒是十分好听。 语调柔软,带着一股甜味,入得耳中,真如娇春融冰,倒把个卫庄给愣住了,抬头一望更是讶异,但见这女子肤如凝脂面如玉,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身形娇小,飘逸灵动,却哪里有半丝狰狞? 端木蓉见到卫庄的模样,皱起眉头抱怨道:“怎么有些傻愣愣的?莫不是脑子烧坏了?”说着便伸手去探卫庄的额头,卫庄本能地一让,端木蓉见状开口喝叱:“躲什么躲?难不成吃了你?”不知怎么地,被这么娇声一叱,卫庄也就乖乖地坐着不动。 “嗯,伤口的状况还不错,”端木蓉伸手端住卫庄的下巴,温柔地道:“来,把嘴张开。”说完一张俏脸就往卫庄面前凑。 “你……你想干什么?”卫庄连忙往后闪,啪!脸颊上已被端木蓉拍了一记。 “不要动!难不成姑娘我还会亲你吗?把嘴巴给我打开,我要看看舌头。”说完又伸手轻轻抬起卫庄脖子。卫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在端木蓉的命令之下,浑然忘记了自己是秦国首席护卫,就如同小孩一般听话任凭她摆弄。 接下来的一个月中,卫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静养,偶尔下床走动,却也遵守端木蓉的命令,没踏出屋外一步。虽然那女子从未表明身份,卫庄却也已猜出,普天之下能够医治得了自己这么重的伤势,除了神医端木蓉之外再无二人。 偶尔想起自己先前的女鬼吃人之说,不禁莞尔。再之又想起端木蓉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医术之高匪夷所思,但为了研究医学居然将夏侯央的尸体百般折腾,那白骨如今还高高挂在墙上供她参考,此举又令人惊愕。 偏偏端木蓉口中尽是些冷言冷语,行为之间却又百般照顾,弄得卫庄手足无措,对端木蓉又是敬佩又是惊恐,又是感激又是生气。 这一日,因没按时辰服药,又被端木蓉赏了两个耳刮子。卫庄满肚子气,他虽伤重,但功力十成中倒也恢复了五成,若是出手阻止端木蓉打人,本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偏偏就任凭一只玉手拍上自己的脸。 卫庄坐在床边,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只听得一阵悦耳歌声婉转而来,正是端木蓉百般无聊盯着白骨,口中又唱起这一个多月来卫庄经常听见的南方歌调:“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有次端木蓉心情好,卫庄曾问到这歌曲的来由。端木蓉说这歌咏的是一位住在楚国巫山年轻貌美的女神,名叫少司命,她掌管着天下所有孩童的命运;卫庄又问:听你的语调,余音未绝,似尚有下文,为何不将全调唱完?端木蓉只是笑而不答。 这歌自己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此时卫庄还是字字细听,他静静地望着端木蓉哼唱,声调似远又近、既敬且哀,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起来,卫庄下定决心要向端木蓉道谢,却见墙壁上几个大字写道:“一年过后,若得命在,淮阴寻我复诊。端木蓉留。”空荡荡的小屋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歌声、那白骨都与那女子一起消失了踪影。 盖聂既已下定决心隐姓埋名,在淮阴住下之后便不肯再外出,原本想写信给自己的徒弟公子敬、张磊等人的念头,在心中转上一转,毕竟还是放弃了。他将全副精神都放在如今年方十岁的荆天明身上,从早至晚,只是殷勤教授督促他学习武艺。 不出两个月,盖聂已瞧出这孩子天资陪颖,是个练武的材料,加之天明认真学,勤恳练,盖聂也颇觉欣慰。 荆天明之所以愿意苦练,其实想的是早一日学艺有成,便能早一日离开,这个念头他一直闷在心中不向任何人提起,自是谁也不知。 这一老一少日夜不离,可苦了盖兰。盖聂不愿透露行踪,也不跟家中弟子联络,自然断去了所有经济来源,但三人除去房租还要吃要喝,这开销又该从哪来?盖兰偷偷摸摸走过几次当铺,已将值钱东西当了个干净,眼见缸中的米所剩无几,盖兰没了办法,只得如实告知盖聂。 盖聂几经思索,心生一计,当下叫盖兰上市场赊借面粉、猪肉等物,自己走过后院竹林,削竹劈篾做起蒸笼。 隔日,盖兰推开大门,叠上蒸笼,卖起热腾腾的包子来了。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5章 原来号称“天下第一剑”的盖聂,自幼便喜烹调,能巧手生花,其厨艺之精实在不下于剑术。只是此时男尊女卑观念根深蒂固,下厨乃是女子持家本分,盖聂精于烹调一事若是搞到众人皆知,那恐怕除了“天下第一剑”,还会被加赠一个“天下第一厨”的封号。武艺名冠天下的盖聂,虽觉得“天下第一厨”听起来也不错,但未免少了些男子气概,所以除了盖兰之外,竟是谁也不知他烧得一手好菜。 从此,盖聂在后院做包子,盖兰佯装是自个儿做的,拿去前院卖,不消多久,包子铺的名号居然在这淮阴城中越来越响,生活衣食自然也大为好转。 这一日,端木蓉回到淮阴,正打算进家门,却闻到阵阵芳香扑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家旁边竟然开了一家包子店。在这世上哪还能有什么事,比这更能让端木蓉开心的?当下她食指大动,笑眯眯地便走到盖兰面前,说道:“姑娘,包子有些什么口味?” 盖兰回道:“就只有肉馅包子。” “那好,给我五个。”端木蓉接过包子先闻过这才要咬,一咬之下,当真是心花怒放。 这包子馅外实内松,一入口中肉汗四溢,鲜美之后还有一股甜咸味久久不散,显是用酿了五年以上的陈年酱油拌调而成,包子的雪白外皮则另弹别调,厚度既不多也不少,难得的是这面皮口感十足,一咬下去仿佛会弹牙似的,显得一臂力极大之人揉制而成。 端木蓉狠咬上几口,满脸发光如枯木逢春,双眼迷离,摇头晃脑地说道:“根……嗥……棵……呀。” 盖兰一愣:“姑娘,你说什么?” “火锅,根……嗥……棵……呀。”端木蓉不及回答,又把第二个包子塞入口中,看盖兰一脸愕然,终于在咽下包子之后,柔声说道:“我说,真好吃呀。”又问:“这包子谁做的?”盖兰哪里肯说实话,便答道:“是我做的。” “哦?”端木蓉看了看盖兰的手,心想:“要是你的手臂骨比现在再粗上十倍,也许我会相信你能揉出有如此劲道的面团。”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当下也不追问。 “这包子还有没有?我还要三十个。”端木蓉吃完又问。 “姑娘要带走吗?小店今天的包子都卖完了。”盖兰说。 端木蓉嗤之以鼻,道:“卖完了不会再做吗?”说着便径直往屋内走去,盖兰连忙要拦:“姑娘,真是卖完了。”但被端木蓉轻轻的推便觉一股内劲涌来,盖兰这才发觉此人会武,想出手阻止,又握泄漏身份,犹豫之间端木蓉早已穿过小院,来到二进房中。 端木蓉心中所想,那做包子的人不过是个臂力奇大的莽夫。此时见到盖聂,一双剑眉略显浓厚,目如朗星,不怒自威,丰磊伟岸,虽不识得,但一眼便瞧出此人身怀绝世武功,若换作是旁人早已大吃一惊,端木蓉却只是挑了挑眉毛。 倒是盖聂见到一位貌美女子忽然闯进家来,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却听得端木蓉轻声有礼地说道:“你好,我要买包子。” 盖聂先是愣了一愣,接着报以微笑,道:“包子外头才有卖,这里是做包子的地方。” “外面卖完了,我还要三十个。谢谢。”端木蓉说。 盖聂眼见端木蓉神情坚定,心想不卖她定然不走,于是答道:“姑娘稍等一刻钟的时间,包子就好。”说完将三十个包子分成五屉,放进蒸笼,别人家的包子一屉十个,但是盖聂做的包子料多实在,各个儿比一般包子大上快一倍,一屉只能放下六个。 端木蓉心痒难耐地在一旁等着。在做包子的时候还好,一放进蒸笼之后,盖聂便无事可做了。在这狭小的屋内与这面貌姣好的女子独处,他顿觉尴尬起来,留下嘛?孤男寡女的总不太好;要走嘛?这儿明明是自己家。真个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没话找话问道:“姑娘住在这附近?” 端木蓉答道:“我就住在琴韵别院。” 盖聂一听,方知这姑娘便是自家隔壁那片幽雅竹林的主人,心中暗暗想道:“这么灵秀的姑娘,果然与那雅致的住所极为相配。” 端木蓉可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她一心一意盯着蒸笼瞧。待到包子蒸好,盖聂刚刚掀开蒸笼正要拿起包子,端木蓉客客气气地阻止了盖聂:“不用麻烦。”竟然从长发中抽出一又一尺有余的铁筷子,说道:“吃包子就是要趁热。” 这一吃可是一口接着一口,快狠准兼备。筷子每伸出去一次,一个大包子就没了,三十个包子就这么消失在这秀美姑娘的樱桃小口之中,端木蓉吃完客客气气付了账,又款款有致地走了出去。 盖聂看着这姑娘的背影,心想:“看人果然不能只看外表,谁能想到这么个娇小姑娘,吃起东西来竟然气吞山河呢?” 第三章 同窗共砚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木桐书院中伏念双眼轻闭,缓声吟哦,正在教授弟子。说也奇怪,这伏念平时说起话来风趣幽默,真个是谁不爱听,但是一教起书来却是言讲之间枯燥乏味了无生趣,书院中十来个年纪差不多的小朋友在伏念的念书声中,早已睡的睡、倒的倒。 课堂里除了伏念之外,还醒着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班长刘毕,他个性乖巧最喜读书,先生念一句他就低声背诵一句;另外就是荆天明,因为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屋檐下一个满脸污垢瘦兮兮的小乞丐,穿着一身快散开的破衣站在那里。荆天明早就留意到这小乞丐每天必到,总是站在窗外,盯着他们上课。小朋友们嫌他脏,怕有跳蚤,谁也不愿上前跟他说一句话。 “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为大同。”伏念轻咳一声,说道:“大家都懂了吗?”从孩童虽皆睡眼惺忪,却齐声答道:“懂——了!”伏笑微笑说道:“那好,今天就上到这儿。”话音一落,孩子们登时精神大振,个个生龙活虎,收拾书包,互相攀谈,准备回家,只有刘毕还依依不舍地拼命追着伏念问问题。 忽然一个孩子看着外面院子喊道:“哇!好神气!”众孩童一听,大伙纷纷好奇地趴到窗边抢着观看,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孩子,端着架子,在八个衣着华贵长随的簇拥之下走来。 这新来的孩子名叫项籍,家中世代皆在楚国为将,他叔父听得名儒伏念于淮阴城中教席,项家虽远在下相,却愿大费周章在淮阴城中买下宅邸供侄子居住,以便项籍到木桐书院中学习。 众孩童指指点点钦羡不已。荆天明瞧见这男孩的长随之中四人腰间佩着刀,戒护在旁,想来是他的伴当,另外四人则抬着拜师礼,到处张罗打点,将携来的糖果糕点发给众孩,另有四色礼物呈送伏念。 荆天明心中似乎吃了一记,自己眼中明明看的是项籍,却又觉得看见的其实是以前身在咸阳宫中的自己。如果当初韩申与伏念没有带自己出宫,如今自己岂不是仍旧过着这前呼后拥的生活。来后淮阴之后,盖聂、盖兰虽处处对自己好,又哪比得上父王对自己的万一? 项籍在指点之下,跪下叩头行拜师之礼,待得礼成,伏念说道:“好好好,你一个小孩子在外独自居住,万事宜谨,若有需要可随时告知为师。”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到这里话头一变又道:“不过我看你仆从如云,看来只有为师的找你,没有你找为师的份。哈哈哈。”项籍看着伏念心中想道:“这糟老头,真的就是叔叔口中的儒学大师伏念?不会是冒充的吧?“ “嗯,你姓项,名籍,可有字?”伏念问道。 “学生未及弱冠,尚无字号。”项籍有礼貌地答道。 “你乃楚国世家之子,不用拘束此礼。”伏念说道,“既是如此,为师便为你取一字。这样吧,但愿你日后志向宏大,抟扶摇而直上。羽者,翼也,何不以此字助你日后行事图志?” 项籍心中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恭身一揖说道:“弟子自此称作项羽便是。” 当下吩咐从人准备酒菜设宴于庭院之中酬谢伏念,看着几个长随忙进忙出摆桌布菜,项羽大方地环视在自己四周的孩童说:“今天我请大家吃饭,大家别急着走。”众孩童听说自己可以坐上酒席,吃一些别说尝过、连见都没见过的菜肴,都是欢欣鼓舞拍手叫好,纷纷开心地跑到项羽身边与他说话。 项羽则朝着在众孩后头,低头看书的刘毕大喊了一声:“刘毕!” 刘毕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也是一声大叫:“项籍!” “臭小子!只会看书,我来了你都不知道。”项羽说道,“先生刚才为我取了一字,你以后要叫我顶羽了。” “这是说,你以后要来一起读书了?”刘毕笑嘻嘻地说。 “废话!你还是这么呆。”项羽扮了个鬼脸说道,“刘毕刘毕流鼻涕”众孩童听得项羽这么叫班长刘毕,也开心的齐声大喊:“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刘毕流鼻涕!”刘毕急得满脸通红,项羽笑不可抑:“刘鼻涕!走吧,到院子里一块吃饭。”说完,手搭上刘毕肩头,两人叙话不已。 原来项、刘两家素来交好,两家在楚国一个从政、一户经商,项羽跟刘毕两人可说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彼此认识了。 项羽率着众孩童入席,孩子们兴奋地各找位置坐下,唯独荆天明站在树底下动也不愿动一下。项羽看过去,只见这身量颇高,举止雍容的俊秀男孩紧抿着双唇独自站在树下,便豪气地对他招呼道:“喂!你,过来一块坐呀?你也是这里的学生吧?” 荆天明眼中虽看着项羽,口中却一言不发,只是站着。 项羽吃了个没趣,耸了耸肩,问刘毕道:“这谁啊呀” 刘毕答道:“他叫荆天明。书念得还不错,不过很少讲话。我们大家都跟他不太熟。”项羽一听,当下释然,吩咐长随到后院请出先生入席喝酒。 众孩童看着桌上的山珍海味,正心痒难耐地等待伏念到来,忽然听见一阵巨大的饥鸣声咕噜咕噜地响起,众孩童大笑,东张西望了老半天,才发现那个老是站在窗外的小乞丐竟然还在原处,饥肠辘辘地瞧着他们。 “哪来的小要饭?这么脏。”项羽指点笑道。话才说完,就见那小乞丐拾起一坨烂泥向自己脸上掷来,项羽连忙一闪,噗嗒一声,烂泥已着在自己肩头华服之上,发出阵阵腥味。 “臭要饭!”项羽气呼呼站起,破口大骂阻止道:“你不要跑!”那小乞丐见打中了项羽,笑笑转头早已跑出门外去了。 “哼!可恶。”项羽气愤不已,但想今日初来乍到,众孩童均在身边看着自己,加之先生不知何时就会出来,只好压着性子又坐下来。 哪知自己方才就座,众孩童脸色一变纷纷站起东躲西藏,只有坐在旁边的刘毕扯着项羽的衣服,惊慌的道:“项羽快跑!快!” 项羽一阵莫名其妙,正想问自己为何要跑,那小乞丐已然折返,手中抓着满满的狗屎,对准项羽就是一扔。 原来班上有好几个孩童都曾嘲笑过这个小乞丐,当然也无一幸免地都被他赏过狗屎。项羽毫无防备之下沾了一身,不免暴怒说道:“还不给我拿下!” 站在桌旁布菜的长随一愣,这才会意到小主子是要修理这个乞丐,几人快步向前伸手就抓,眼看一个随从就要逮到那小乞丐,斗然间却有一个人挡在他身前,荆天明对那人喝到:“大人怎么可以欺负小孩子!” 荆天明抓住那人手腕一拧,右脚往后一步,身子微侧手肘带出,那长随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一个擒拿手摔倒在地。 荆天明居然会这一手,不只项羽,连项羽身后的四个武师都顿时眼睛一亮,留神起这个孩子来。项羽叫道:“好家伙,原来你会武?”荆天明自从跟盖聂学武至今,这还是第一次与人动手,没想到一出手便将一个大人摔倒,自己也吓了一跳。“会又怎么样?”荆天明答道。 小乞丐见有人相帮,更是顺杆子往上爬,做了个鬼脸讥刺那几个随从说道:“大人欺负小孩子,不要脸!不要脸!”又朝项羽喊道:“要打人自己却不动手?喔,我知道了,一定是你个子虽大,力气倒小,怪不得先生要给你取一个小鸟名字!哈哈哈!项小鸟,像小鸟……”一面说还一边拍手,一边拍手一边拍手还不忘一面躲到荆天明背后。 “什么小鸟名字?是大鹏鸟的名字!”伏念与后院听得众人吵闹不休,早已从屋中走出,只是众孩童争看招架,竟然谁也没注意到先生就在背后。 孩童们这下见到先生,个个七嘴八舌忙着分辨自己没做坏事,说了个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刘毕把经过告诉了伏念,伏念点头道:“原来如此。我看今天这饭是吃不成了,这样吧,你们一人带一盘桌上的菜回家吃去。”喊同门见先生非但不责骂,还可带着美味的菜肴回家,个个高高兴兴地离去,只留下荆天明、项羽和小乞丐三人在院中。伏念也不说谁是谁非,只是问荆天明:“刚才你动手打人是为别人出气呢,还是为自己出气呢?”又规劝项羽:“你看一个人可不能看他身上穿的衣服,而是要看他的心,知道吗?” 伏念走到小乞丐身边蹲下,笑嘻嘻的说道:“阿月,你也真厉害,才这么一会儿就能找到那这么多狗屎。”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6章 荆天明心想,原来这天天都来旁听的小乞丐叫做阿月。又听伏念说道:“不过,阿月呀,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了。我要你背的书会背了不会?” 小乞丐阿月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鼻涕,抬脸背诵道:“……老寡孤独残废者皆有所养,男有粪,女有钱。活恶于弃其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荆天明听得阿月朗声背诵,又好像是伏念借阿月之口提醒自己,一味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伏念呵呵一笑说:“看得出来阿月有用功,很好。不过难道男人个个而挑大粪、女子人人都有钱,就天下大同了吗?是男有‘分’、女有‘归’,回去之后可要好好复习,明天上课再背给先生听。”项羽守责在旁已是满肚子不高兴,这时见到先生对这小乞丐说话和颜悦色,忿忿插口说道:“他又没有付钱,凭什么跟我一块儿上学?” 伏念暗吃一惊,看了项羽一眼,这才对他说道:“君子不器,有教无类。懂了吗?” 隔天,伏念便在课室内为阿月备下一副桌椅,从此阿月便正式成为木桐书院的一员。贵族子弟项羽和小乞丐阿月两人相处自是水火不能相容,上课斗下课吵,班长刘毕每每好心试图居中调停,不是被项羽破口大骂“流鼻涕没义气”就是被阿月嘲笑“流鼻涕没骨气”,两人轮番上阵说话激得刘毕忽然间“有了志气”请出伏念,往往落得个大家都被处罚的下场。 荆天明那日在学校施展了武功之后,虽然赢得某一些孩童的敬佩与仰慕,但更多的人则是对他感到惧怕。荆天明依旧不喜与众人嬉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敢跟他说话的孩子也越来越少,荆天明毫不在乎,唯独对小乞丐阿月的好奇心是与日俱增,但除了阿月是个孤儿之外,其他细节也是一无所知。 他每日天才朦胧亮便起床练武,之后到学堂上课,中午回家小憩片刻,直到傍晚时分在盖聂的指示下盘腿打坐,调息吐纳修息内功心法之后方才休息。往往一日也说不上几句话,每天过得虽然充实,时间长了却也渐感寂寞。 这一日,荆天明看见阿月又如同以往,下了课后便一溜烟地悄悄跑走,心中一动,便尾随在阿月身后。 阿月走过三条街,转过两个巷子,便来到淮阴城中最热闹的市集里,他选好地方站定之后便在左右张望,似乎怕被谁发现似的,荆天明连忙躲进喜来客栈檐下柱子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只见阿月散开头发,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破陶碗端着,专心地观察着街上的来往行人。忽然快步走向一个衣着光鲜亮丽的大胖子前面,“嗯”地一声,朝对方递出自己的小破碗要钱。那大胖子皱了皱眉头,出手推开,便要继续往前走,阿月却不依不挠,又立刻挡住人家,毫不气馁,固执的抬头望着胖子。 阿月发出更大的声音:“嗯!”硬是将小破碗抵上了那人泽厚的胖肚子。 大胖子呵斥着:“小叫化敢挡路?你找死!”一把就将还是孩子的阿月用力推倒在地,拍拍肚皮走了。阿月显然习以为常,只是立即站了起来,又专心的望着街上行人寻找下一个猎物。没多久又相中一位年轻少妇,那少妇嫌阿月浑身脏臭想要闪开,阿月硬是“嗯,嗯,嗯!”地将破碗往少妇身上推去,急得那少妇连声说道:“别,别,别过来。”一面连忙掏出铜板往小破碗里头扔去。 花了好大功夫,方才要到一个铜板,阿月摇晃破碗,让那枚铜板在碗里叮当作响。荆天明躲在柱子后面偷瞧着;心中好像有一大团东西堵住了自己的胸口、便转头飞奔回家。 阿月继续站在街上乞讨,大半个时辰过去,小破碗里头才又多加了一枚铜板,阵阵菜肴的香气不断从喜来客栈飘出,阿月饿得要命却不愿意进去乞讨些饭菜。他搓了搓鼻子,深吸口气把肚皮在缩紧一点,看都不看喜来客栈一眼,只是将碗里的两个铜板摇得更响了。 这种感觉,阿月已经很习惯了。 荆天明从刚才跑走的方向又飞奔而来,手里抓着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满脸兴奋,一口气跑到阿月身后站定。原来他见阿月在路上乞讨,心中不忍,边冲回家跟盖兰要了包子想给阿月,他连气都还没缓过来,便伸手拍了拍阿月的肩膀。 阿月一转头,忽然见到课堂里的同学,先是愣住,随即马上露出不悦的表情瞪着荆天明,立刻又像是万般无奈似的耸了耸肩,旋即轻松起来,诸多表情变化似乎在瞬间之间都在那张污脏的小脸上头**了,荆天明瞧着只觉分外有趣。 只听阿月毫不客气地问道:“荆天明,你在这干嘛?” “这包子,”荆天明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便觉没那么喘了,将包子递到阿月面前说道:“这包子给你。” 阿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胖、又白又香的热包子。他盯着包子,嘴巴不知不觉的打开好像口水随时都会滴出来似的,隔了半晌又忽然抬眼直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荆天明,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不—要。” 荆天明完全傻住了,隔了一会儿才问道:“不要?为什么不要?” 阿月耸耸肩,骄傲说道:“你想得可美,我才不要人家施舍给我。” 这人明明站在大街上跟人要钱,现在却又说什么不要别人施舍,荆天明听得莫名其妙,伸手指指小破碗里头的两个铜板,问道:“那……这是什么?” 阿月毫不犹豫答道:“这是我要来的。” 荆天明被搞得更糊涂,抓抓头问道:“那,那不是……是……一样的吗?” “那……太不一样了!这铜板是我自己辛苦工作赚来的。”阿月理直气壮地对荆天明说、“更何况那些给我钱的人,没半个人是因为同情我才施舍的。懂了吗?”最后这“懂了吗”三个字,阿月却是模仿着伏念的口吻说的,脸上也显出一副先生教导学生的样子,把荆天明训得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荆天明讷讷回道:“懂……懂了……”其实他还是没有搞清阿月那套歪理,只是觉得既然阿月这么说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荆天明心想:“那这包子就没用了。”他低头看看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阿月,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又大又圆,滴溜水亮,眼光中尽是肯定。荆天明只好说道:“那……那我……那……那好吧。”说完有点失望地我、转过身就要走。 阿月瞧荆天明平时在学堂里一副有问必答的聪明相,兼之行为又疏冷孤僻,总以为这小子自命清高,难以亲近,他心里头早已将荆天明曾帮过自己一把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时见荆天明行为言语间竟显得有些笨拙,性子居然还颇为鲁直,倒也不禁觉得好玩了起来,突然开口喊道:“等一下。” 荆天明闻声站住脚步,回头不解地望着阿月。 阿月用下巴朝荆天明手中的包子点了点,问道:“说,你这包子哪来的?” “我家是卖包子的。”荆天明答道。 “呀哈!”阿月怪叫了一声,吓了荆天明一大跳,但见阿月的眼睛贼兮兮骨碌碌地在自己脸上飘来飘去,又笑道:“呀哈!我从来没见过卖包子的儿子,居然长得这么漂亮的?” 荆天明脸上微红,神色却忽然变得有点难看,不高兴地大声回道:“什么漂不漂亮?我又不是女生。我家虽然是卖包子的,可我才不是卖包子的儿子。” 阿月说道:“你干嘛这么凶呀?”心里想的却是:“你是卖包子的儿子,还是卖便壶的儿子,关我屁事?!”接着咳嗽一声,表情严肃地说道:“那好,我跟你订五个包子。” 荆天明一听登时满脸放光,阿月又道:“小爷我有言在先,小爷吃包子可不付钱。”听得荆天明想笑又不敢笑,连忙说道:“好,好,你在这儿等我。”说完转身便跑。 阿月眼巴巴望着荆天明跑去,瞪大眼睛心下暗骂:“臭你个包子!这小子居然跑得比我还快。” 原来他向来以自己逃跑之快与掷狗屎之准,两大神技深以为傲。这时看见荆天明跑起来居然比自己更胜一筹,不免有些不悦,但随即又想那荆天明看上去比自己起码大了两三岁,比自己高,腿又比自己长,想来跑得比自己快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荆天明丢掷狗屎的准头铁定是会输给自己,说不定他更是个连狗屎都不敢抓的胆小鬼咧?阿月如此自我安慰一番方才勉强释怀,却哪里知道荆天明懂得提气奔跑,虽说内功修为尚浅,但比之一般孩童却已是大不相同。 阿月搔头抓耳等了一会儿,正开始怀疑那“臭你个包子”或许不来了,便瞧见荆天明远远地飞奔而来,一下子就跑到自己跟前。 “臭你个包子!”阿月笑嘻嘻地开心喊道。 荆天明一愣,将抱在怀里的一个布包打开来,口中说道:“包子不臭,很香,我师……我兰姑姑做的包子天下一流。”接着用两手捧着五个浑圆大胖的肉包子递给阿月。 阿月笑眯眯地正要接过,却又忽然将手一缩,提醒道:“你可记住了,这包子是我要来的,不是你施舍的。” 荆天明点点头,郑重说道:“我知道,这是凭你自己的本事要来的。” “很好很好。孺子可教也。”阿月又模仿伏念的口气说话,开开心心地接过五个大包子,却又大呼一声,连喊带叫地将包子塞回荆天明怀中,“臭你个包子!好烫呀!” 荆天明吓了一跳,说道:“是……是有点烫……”说完便低头朝包子吹气。 “算了算了。”阿月大方地摆摆手,说道,“这样吧,我也不打算白吃你的,你先帮我那着包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就算是两相抵消了。”说完搓搓鼻头,收起小破碗,一马当先地领着荆天明朝南边走。越过市集又穿出几条街,没多久便到了淮阴郊外,荆天明默默跟着阿月爬上一座小山,心里觉得既好奇又狐疑,但阿月不说他也就不多问,只觉得这一天是打从他离开咸阳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阿月自荆天明怀里抓起一个大包子就咬,又很大方地告诉荆天明小爷愿意分你一个,两人边吃边走,在树林间弯来拐去,阿月吃完包子后还将手指一根一根仔细地吸允个够,这才心满意足叹息道:“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个包子。”说完将荆天明手中剩下的三个包子接过来,小心包好揣进怀里。 两人穿出树林来至一个小山坡,山坡旁溪水斜映,白瀑淙淙而下,映入荆天明眼中的是一座荒废已久,木柱腐朽,屋顶瓦片早已不全的破烂小庙。 “到啦。”阿月说着便往破庙走了进去,随意地跟荆天明介绍,“这就是我家。别客气,你进来坐。” 荆天明张口结舌,瞧了瞧供在神桌上的湘君神像,这才坐在阿月口中非常舒服的稻草堆上,他左顾右盼,虽然破庙中别无长物,但只觉得小孩子一个人住原来也是行得通的,心中大为羡慕,又哪管那倾斜的神桌、寸许厚的灰尘?口中连连赞好。阿月见荆天明毫不嫌弃,心中也是大乐。 “褂!呱!”竟有两只鸭子摆着屁股从荆天明坐的稻草堆中钻了出来。荆天明看着新鲜,伸手去逗弄这羽毛灰白的鸭子,一旁阿月却钻进斑驳倾斜的神桌下藏好包子,又小心翼翼地捧着另一团小布包爬了出来。荆天明好奇的、地弯头过去看,只见阿月郑重其事地打开了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荆天明指着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鸭蛋,我在孵鸭蛋。” “为什么不让母鸭子孵?” “我的鸭蛋,我自己孵。”阿月谨慎地把那一颗黄黄的鸭蛋从领口放进自己怀中,一只手拦在肚子上轻轻捧着。荆天明点点头,说道:“我想小鸭子孵出来一定很可爱。” “小鸭子很可爱。”阿月抬起头,突地说道,“等到小鸭子孵出来,我就把他爸爸妈妈全给杀掉。”说完以挑战的眼神直视着荆天明,等待荆天明作出反应。这种事阿月其实已不是第一次做了,一年多前这庙虽以衰败,却仍有一老妪三不五时便来这庙中参拜,那老妪见阿月还是个孩子颇为怜惜,每次前来总是给阿月带上点残羹剩饭,没想到一次那老妪前来,目睹阿月在宰鸭子,她问清缘故,眼中顿时露出既憎恶又恐惧的眼神看着阿月,之后那老妪自然是再也没来过了。 哪知荆天明听完,脸上却没事么表情,只是语调平静地说:“是呀,这么一来,小鸭子就也没有了爸爸妈妈,和你一样,你就不会觉得寂寞了。”阿月呆呆的瞪着荆天明,抱着鸭蛋的手忍不住籁籁发抖,眼眶也红了起来。 荆天明解下身上腰带递给阿月看,说道:“我也没有爹,我娘死之前把这个缝在我衣服里头,我也是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的。你看!” 荆天明从腰带夹缝中取出一块折得好好的白布,布上头丽姬以端秀的字体写到:“远山重重,残月破云,今夕何夕?天涯飘零。思之者众,得之者寡,此泪何泪?终未能停。山水如初,万事不醒,归处何处?静待天明。”这诗乃是丽姬自韩申处得知荆轲冒充燕国使者来刺嬴政之后,料想自己与爱子分别之日终将来到,于是将自己一生的命运爱恨、自己对孩子的无限期待都书写在这白布之上,悄悄缝进荆天明衣裳中。而荆天明却是在来到淮阴之后,在在自己身上发现了母亲的这首绝命诗,自是从不离身。 “这上头写的是什么?”阿月边看边迷惑的问。 “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娘留给我唯一的一样东西。”荆天明捏着布,木然说道。 “真好。”阿月坐回荆天明身边,动也不动地跟他一块儿发呆。 两个孤儿坐在一起,荆天明看了看在两人身边走来走去的鸭子,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突然冲上心中,他突然用力刷地讲布一撕成二,满脸通红地站起对阿月说道:“来!这个给你。这样从此以后,我们两个人就都有妈妈了。” 阿月结果一块布,低头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激动地对荆天明说道:“臭你个包子!我从来没有带别人来过我家,这是看在五个……不!四个臭包子的份上才让你瞧瞧,你可千万不准说出去。”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7章 第四章 情归何处 油亮的青禾田中两个农人荷锄耕作,一前一后地将肥沃腐土锹锹翻起再细细砸碎,忽然两名农夫抬起头来,但见大片乌云压顶,阵阵闷雷声从西边宛如巨石坠崖般轰轰响起向下翻滚而来,其中一人慌张说道:“快,快收拾东西回家。”话没说完,黄豆大的雨点已打了下来,两人捞起镰刀锄头便抱头鼠窜。 稻田边茅草屋中矮桌旁坐着一人,正是卫庄。他直直望着墙上端木蓉留下的几个大字,好不知觉此时自己口中正哼着:“秋兰兮蘼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屋外大雨滂沱、雨声渐骤,卫庄几乎有点听不见自己在唱些什么,只觉得头上阵阵发疼,他捂着头站起,摸着墙上的字说道:“端木姑娘,你看,我这不是活下来了吗?” 自从端木蓉那日不告而别,卫庄但觉得全身空空荡荡,回首往日忧似大梦一场,既无归处,放眼归去却又前途茫茫。天下之大竟无我卫庄可羁绊之事,更无有我卫庄须记挂之人。卫庄感觉此时唯一真正靠近自己的,只有端木蓉在墙上所留的字迹,于是索性便在这小小茅屋中待了下来,只盼约期到满便去淮阴。 卫庄明白这一年他恰似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只是恬静自归,抱原守一,一年间竟完全不曾离开过这位在蕲城郊外的茅舍。 眼看一年期满,转眼便该出发。是经遵医嘱寻她复诊,还是只想再见她一面?卫庄心中也说不清楚。 “好大的雨呀!”卫庄站到屋外凝视着如泼似洒、笼天罩地的大雨,他伸手去抓飘摇的雨丝,自是徒劳无功,手上衣袖反给弄湿,卫庄索性迈步踏进大雨之中。 放眼望去只见接壤到天边的青禾田中,一个豆大的黑影,那黑影在狂风骤雨中越方越大,越放越大,知道距离仅剩十余尺,卫庄诧然看出竟是一个身长两丈的稻草人正朝自己飞奔而来。 卫庄大吃一惊,心想:“稻草人会跑?莫不是我受伤未愈,有了幻觉?”那稻草人来得好快,沿着田埂宛若疾风,顷刻间便离小屋不远,这身高两丈奇形怪状的稻草人,原来是一个高瘦挺立的汉子肩上扛着个圆球似的胖子,那胖子满脸通红张开双臂挥舞,仿佛巴不得所有雨点都同时打在自个儿身上才好似的,说:“好大的雨呀!过瘾过瘾。唉,你跑慢点,慢点呀!” 那瘦子毫不理会胖子说些什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只是足下发劲背他疾奔,忽会儿两人来到小屋前站定。卫庄这才发现,这瘦子居然没有双臂,手肘以下其根而断,断臂上以铁环扣连着棍棒,一长一短乃是以精铁制成;那胖子竟是缺了双腿,膝盖以下仅留一寸残肢,他便以这寸许小腿勾住瘦子肩膀,无论这瘦子这么奔跑跳跃,胖子身形不晃,只是稳稳端坐在上,卫庄见这二人如此搭档心中暗地称奇。 那胖子道:“舒服舒服,这种大雨至少十年没淋过了吧?本来打算下个月要洗澡,现在看来又可隔上三年在洗不迟。”那胖子拍拍瘦子的头,说道:“你说是不是呀?老蛇?”瘦子恍若不闻,自顾自地对卫庄喊道:“让让,避雨。”一副就想冲进门去的样子。 “别急别急,咱们再到田里多跑两圈,等雨停了,再来避雨好不好?”胖子说。瘦子冷冷回到:“你跑?我跑?雨停了,避什么雨?臭龟你。” 卫庄在一旁听得两人对话,脑海中顿时浮现“龟蛇二仙”这个名号。那断了腿的胖子名叫归山香,曾以一双“雷震脚”名闻江湖,断臂的瘦子则叫佘海鹞,一手“烽火拳”叱诧风云,这“龟蛇二仙”乃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搭档。 卫庄不禁心下暗忖:“这两人六七年前忽然销声匿迹,没想到今日在这儿碰上。却又不知为何居然都成了残废?” 卫庄打量“龟蛇二仙”之时,归山香,佘海鹞两人也正瞧着卫庄。这人三十有余,额宽鼻挺,面容苍郁,还带着点书卷气,绝非一般乡野匹夫,却身站在这田野中的茅屋之前,两人心中也觉奇怪。 但此时大雨倾盆,佘海鹞也顾不了那么多,冲着卫庄喊道:“让开!”归山香倒很客气:“这位老兄,这房子你的吗?盖得很不错呀。茅草这种东西就是好呀!冬暖夏凉,你说是不是?尤其现在下着大雨,外面的雨是稀里哗啦,想来里头的雨该是滴滴答答,我没说错吧?哈哈,这是瞒不住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茅草真是好东西,稻子一收割不就有了吗?丝毫不必费钱……” 佘海鹞背着胖子在雨中急得跺脚,那归山香口中兀自滔滔不绝说着废话,把卫庄也楞住了。佘海鹞见人家并不理会,径自扛着归山香矮身跨入茅草屋。卫庄也跟着走进。 滂沱大雨之中,茅屋内更显黑暗,佘海鹞肩头一弯一卸,已将胖大身躯的归山香扔到矮桌旁的地炕上,自己也老实不客气地占了一边,对卫庄言简意赅说道:“有饭吗?做来,我吃。” 卫庄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不生气,居然点了点头,拿起一个瓜劈开和米一块煮,哪知火光一亮,龟蛇二仙顿时瞧见了墙壁上斗大的字,归山香首先怒起来:“这屋子龌龊!待不得,出去出去!”佘海鹞扛着他便走,脸色比先前更加铁青,两人站在屋外瞪视着卫庄异口同声道:“端木蓉跟你什么关系?” 卫庄见对方忽然间显露敌意,不明就理,当下只是摇头。 佘海鹞冷冷哼了一声,归山香则骑在他肩上嚷着:“倒霉倒霉!我就说了别进去,好不容易来一场大雨洗得干干净净,现在又弄脏啦。”一边说还一边张嘴吃了满口雨水,用力漱口向前喷去,继续骂道:“老蛇!都是你不好!” 佘海鹞往外又多走了几步,似是想离茅屋远一点,嘴里恨恨说道:“关我屁事?”龟山乡回头朝茅屋呸了一口,骂道:“丑娘儿们呆过的地方当然臭,难不成还挺香吗?幸好现在她不在这儿,要不然呀,哼哼。端木蓉这婊子咱们最好一辈子也别碰上。气死我啦!要不是鲍野那小子给的钱不少,老子说什么也不想到楚国来,更别提淮阴那地方啦。老蛇呀,咱们先说好,万一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了端木蓉那婊子,你就赶紧绕别条巷子走。免得那臭婊……哎哟!”归山香话说到一半,却冷不防地被一颗小石子啪的一声打中面颊。 “什么鸟?”胖子捂着脸一瞧,却是卫庄提剑站在自己兄弟之前。 佘海鹞冷哼一声,道:“老兄,练家子!”说着出其不意朝卫庄跨出两步,左肩轻抖断臂一抬,连珠双棍横切雨幕划出一片水花扫向卫庄。 卫庄侧身闪过,拔剑在手,说道:“在我面前,焉能容人辱骂端木姑娘?”卫庄出手还击,却没打算要了两人性命;是以并不施展“百步飞剑”,而是以一招“柳庄栓马”来削佘海鹞下盘。归山香闻言骂个不休:“什么端木姑娘?你叫错了,她是端木屁、端木屎、端木乖乖母大虫!” 他只骂不打,这下可累了佘海鹞,只得接连变换步法闪避卫庄,连珠双棍无隙施展,佘海鹞怒极使了半招“枯树盘跟”,右脚向后摆开,身形一沉竟把个归山香好好的送到了卫庄剑尖之下,佘海鹞道:“要命,就打!” “呜呜呜!我命苦呀。怎地没福摊上这么个冷血师兄?”归山香口中假哭,手里可不含糊,将一对乾坤乌龟圈使开,同时间两臂外旋扬腕翻手“顺风扯旗”就去夹卫庄长剑,佘海鹞蹲在底下也不闲着,明明扛了个胖大归山香,竟能仅以右足支撑,左腿伸出向卫庄眉心踢去。卫庄急退,手中长剑去势已然让归山香夹制,卫庄不退反进将剑身一按,挑起乾坤圈借力纵身一跃,整个人划了个大圆,已自归山香顶上翻过,落到他二人身后。 佘海鹞挺起腰杆喝了声:“去!”将肩上归山香瞬间腾空弹开。佘海鹞回身将两臂连珠双棍往卫庄抖落,卫庄挥剑格挡,归山香却从上砸下,佘海鹞赞道:“真好乌龟!” 卫庄避无可避,只得使出百步飞剑“太仓一栗”轻往归山香右眼点去,归山香哇哇大叫,眼看着自己将脑袋往别人剑上送去,这一来一去快似闪电,佘海鹞想救也来不及,血红了双眼只待与卫庄拼命,归山香心想:“罢罢罢!今日老龟丧命于此。”两眼一闭,只待长剑穿脑而入。 没想到,等了老半天,非但长剑没有刺破自己脑袋,反倒是自己胖大身躯先着了地,碰地摔了个天昏地暗。原来卫庄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为了端木姑娘杀人?”错愕之下随即撤去剑招,佘海鹞在旁也是一愣,心想:“这剑招好怪。”又想:“怎么这人竟尔收招?不向臭龟下手?” 只听得归山香坐在地上连声叫骂,佘海鹞双肩一挤,连珠双棍向前递出,归山香抓住双棍,胖大身躯飞起坐回了佘海鹞肩头。 两人屏气凝神,只待卫庄再度出手。 佘海鹞目光一飘,见到卫庄手中长剑剑柄处那条银链,惊呼一声:“百步飞剑!” “哇哈哈!”归山香一阵狂笑,他原本以为自己败在无名小卒之手,正万分沮丧,一听来人使的是“百步飞剑”,顿时狂笑起来,说道:“想我‘混世魔龟’少了双腿,与名震天下的盖聂单打独斗,哈!就算落了下风,也不算丢脸!好盖聂,咱们龟蛇二仙找了你半年多了,鲍野那小子说你项上人头值六百两黄金,还有个小娃值两千两黄金,咦?这么只有你一个人?你把小娃儿藏哪去了?” “先拿你头!”佘海鹞说罢,就要动手。 “你们认错人了。”卫庄向后退了一步,摇头道:“在下不是盖聂。” “胡说八道。”龟山乡说道,“天底下除了盖聂还有谁会使百步飞剑?”卫庄正欲辩驳,佘海鹞却已答道:“还有一个。”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归山香猛拍佘海鹞的头插口说道:“那人已经死了,他一定是盖聂,一定是盖聂!”佘海鹞不理他,却向卫庄询问道:“阁下?卫庄?” 卫庄见佘海鹞尚属明理,便想一解一年来心中疑惑。对他点点头,开口问道:“两位口口声声提到鲍野,不知他在何处?” “废话!”佘海鹞言简意赅地道:“潼山,老大,咸阳。”卫庄听他言下之意,自然是说鲍野早已取代死去的夏侯央,成为秦国潼山组织的首脑,当然是在咸阳城中了。只是不知鲍野明明是临阵脱逃,他回秦国之后说了什么谎,瞒过了别人?那个无耻小人,又是怎么说自己的呢? 卫庄低头思索之际,归山香明明心中已有五成相信,这眼前之人便是卫庄,口中却不迭地喊道:“不是卫庄!不是卫庄!他是盖聂,他是盖聂!喔,老蛇你说他是卫庄他就是卫庄呀?还有你你说你是卫庄就是卫庄呀?你们两个跟本联手放屁。”他又伸手直拍自己师兄的头喊着:“他是盖聂!他是盖聂!你才是卫庄!你才是卫庄!” 卫庄发现自己跟本插不上嘴,默默从腰间掏出一块铁铸令牌,一个“秦”字周遭三道黑色火焰,佘海鹞曾在鲍野身上见过这道令牌,当下更无疑惑。卫庄返剑还鞘,转身便走,只听得归山香兀自在身后大喊:“他是盖聂!他是盖聂!我的六百两黄金呀!” 卫庄来到淮阴已是深夜,路旁两侧商家早已歇息,卫庄拦住一个在街上打更的的老者,这才打听到端木蓉的住所。 “琴韵别院”四个篆书伫立在山门上,卫庄敲了敲门,没想到那门竟尔没锁,他便径自沿着小径穿越大片竹林,但闻蛙鸣之声鼎沸,左手边一座红漆木制凉亭依着水塘而建甚是幽雅,右手边假山前一户院落皆以青竹而制,檐下挂着四五个风铃是以空竹串起,风一吹过悾悾之声或沉或清撞而出。 卫庄回想起端木蓉样貌秀丽,只觉得与这宅邸实是相配至极,但又回想端木蓉性情古怪和她凶巴巴的模样,不禁莞尔一笑。 卫庄站在檐下向屋内轻声喊道:“端木姑娘,一年期满,在下如约前来复诊。”语罢不隔多时,便听得屋内传来记忆深处那熟悉的甜美声音,扬声问道:“是卫庄吗?” 卫庄一听大喜回道:“正是,没想到事隔一年,姑娘还记得我?” “这一年来我也只救过你一个,当然记得你。”端木蓉一边说着一边款款走出,手里拿着一块丝帕擦拭着嘴唇。 卫庄一见端木蓉顿觉分外亲切,心头原本总有个地方空落落的,现在忽然被填实了起来。见端木蓉用丝帕擦完嘴唇正要收起,便问道;“端木姑娘方才正在用餐吧?打搅了。”心想这大半夜的,这姑娘到底吃的是哪一顿? 端木蓉闻言道:“不算打扰,我碰巧吃完。来,到这儿做。”端木蓉喜滋滋地拉着卫庄到大厅坐下,说道:“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卫庄心中一阵感动,想到:“如今普天之下,会对我说这种话的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端木蓉拨开卫庄头上的黑发仔细检查,又拉过他手把脉,两眼一闭赞道:“啧啧啧!端木蓉呀端木蓉,你医术真是太厉害了。” “是呀!端木姑娘,你的医术当真是举世无双。”卫庄由衷说道。 他这么一说端木蓉反倒有点不好意思,说道:“你能这么快恢复也很厉害。好啦,以后你不用再来复诊,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个东西。”说罢起身入房,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支断了一截的发簪交给卫庄,说道:“这还你。” 卫庄默默接过发簪,在手中来回滚动把玩,突然抬头问道:“端木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谁?” 端木蓉一怔,回道:“你不就是卫庄吗?” “我是说,姑娘可知道我做过些什么?”端木蓉摇摇头,卫庄又道:“我乃是秦王嬴政座前首席护卫。如今我伤势已好,见过姑娘之后,就要返回咸阳为秦王效命了。”卫庄本想表明身份,端木蓉不是对自己敬佩有加,便会像师兄盖聂一般责骂,岂料端木蓉不仅不悚回道:“我从来没听过你,但无论你是做什么的,都与无我无关。”既不觉得他尊贵,也不觉得他下贱,只是将自己当个普通人对待,卫庄只觉得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寒意顿时间化为乌有。 “多谢姑娘将它还给我,这发簪我已带在身上十多年了,”卫庄说到这里低头看了它最后一眼,又道:“不过现在我已经不需要了。”说罢手掌一握,那发簪登时化为粉末,卫庄五指一张,那簪子更是消失得无踪无影。 “我没看走眼,你果然身负绝世武功。”端木蓉言道,心中却暗暗吃惊,卫庄的武艺比自己想象中高出太多。 “哦?姑娘何以看出?”卫庄颇有兴趣的问道。 端木蓉回道:“那还不简单,你伤重昏迷之际,我早已将你全身上下摸了个透彻,又怎么看不出?” 卫庄脸上红白不定,心中既想一个女子如何能趁男子昏迷之际,脱光人家衣裳上下其手,又想若是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女子胆敢这么做,那定然便是站在自己身前这位了。 卫庄越想越不好意思,连忙转移话题,问道:“我方才进屋见到姑娘大厅入口处,悬着一张焦尾琴,又见姑娘的住所名为‘琴韵别院’,想来端木姑娘在琴艺上的造诣定是好的了。” 端木蓉谦虚地说:“哪里哪里,谬赞了,我的琴艺其实也只是比我的医术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那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听得姑娘弹奏一曲?”卫庄问道。 端木蓉沉吟片刻,回道:“那就难得很了,非是月圆之夜,阴阳相融之时,这张焦尾琴也奏不出什么好音。”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8章 中午时分众孩童三五成群嘈嘈嚷嚷从木桐书院走出,荆天明也尾随在后,独自一人默默走着,刚踏出书院大门,便被阿月一把拉住;“臭你个包子!跟我来。”说罢拉起荆天明的手臂,鬼鬼祟祟地跟在项羽的十步之后,不一会儿,就见项羽走进城东的一套四合院中。 这四合院乃是项羽的叔叔项梁的,为了项羽在淮阴求学特别租下的,虽不及琴韵别院清雅,但也广大开阔,里头从人如云,颇有楚国贵族居住于此的气派。 阿月拉着荆天明两人踩上屋前摆设的一对石狮子上面,扒着墙伸长了脚往里头偷看,阿月不开心地说道:“项小鸟这个臭小子,居然住在这么好的地方,真是看了就生气。”荆天明点点头说道:“还好啦。” 阿月回道:“什么还好?这里比破庙、包子铺至少要大上十倍耶!你住过这么大的房子吗?”荆天明本想点头,想了想,摇头说道:“我也没住过。” “项羽又不是屁股比别人大、脚丫比别人大,干嘛住这么大的房子?”话没说完只见项羽带着十来名从人走到了院子中的练武场,阿月连忙又低声喊:“你看你看,项小鸟出来了,呀!还有刘鼻涕也在他旁边。” 武场中四个武师正轮番上阵,项羽也不偷懒一招一式地苦学着,刘毕在旁边观看,偶尔项羽使到精彩处帮他叫声好而已。 原来项羽每日下午必然随着武师来到练武场,由他们教授些扑击、拳脚之术,阿月几次与项羽扭打都落了下风,心中甚是不服,猜想项羽家中必定有人教他,方才打他不过。今天放学拉着荆天明同来一探究竟,一看之下果然如此,不由得更气,嘴里却是嗤之以鼻小声说道:“哼,我就知道,项小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因为有好几个大人教他打架,要是我也有人教我打架,肯定比项小鸟厉害。” 阿月一旁咕咕哝哝骂个不停,荆天明却不知不觉间凝神细看了起来。将近一年的时间他日日随着盖聂习武,所学大多皆是些基本功,光是一个蹲马步,荆天明就蹲上了好几个月,盖聂真正教他的招式也不过就是最近两三个月来的事情。 荆天明忍不住心想:“这才一个下午,项羽就练习了这么多招式,我跟着师父,却往往三天只反复练同一招,想要多学点师父只是不肯,师父他未免也太小气了点。” 然而仔细看下去,将眼前众武师和项羽比划出来的招式,与自己所学的在脑中比较一番,只觉得师父交给自己的招式虽然少,却似乎巧妙许多,于是又想:“师父的武功,可比这些人厉害多了。师父这么教我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上回不就一出手就摔倒一个大人吗?……啊,像这招;‘仙人指路’,要是师父的话,定会嫌马步不够低……还有这手臂歪了……背不够直……肩膀没放松……嗯嗯嗯,这一拳倒是很好看……不知觉做什么……咦?师父说招招式式必得气先至形方转,项羽的呼吸怎么和师父教的不大一样?”正自左思右想越看越觉兴头,忽然间后脑勺被狠拍一记。 阿月骂道:“发什么呆?我刚刚跟你说话,你干嘛不理我?” 荆天明揉揉脑袋一笑,问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阿月瞪他一眼,又说道:“我是说,上回你不是打赢一个大人吗?我看项羽有人教,你八成也有人教,吼!大家都有人教怎么打架,就只有我没有。这样吧。我看干脆就你来教我怎么打架好了!” 荆天明愕然问道:“你,你要拜我为师?” 阿月连忙一呸:“谁要拜你为师?你算老几?我问你,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荆天明郑重点头回答道:“那当然是。” 阿月又问:“好朋友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荆天明又点头说是。 “那就对啦,”阿月笑嘻嘻地拍手,“你教我怎么打赢项小鸟,这叫好朋友互相帮助,我要是被人家欺负,你当然不能装作没看见啦。”阿月越说越兴奋,一想到能够打赢项羽更是乐不可支,不知不觉手舞足蹈地喊了起来:“啊哈!我把项小鸟打到让他连个蛋都孵不出来!项小鸟!你认不认输!”正得意忘形,忽然听见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大喊道:“你叫谁项小鸟?” 荆天明和阿月看去,只见院子里项羽脸红脖子粗地喊道,刘毕和一干武师长随则张大眼睛望着他们俩。 刘毕讷讷地问道:“你们俩趴在上面干什么?” 阿月被人当场抓小辫子不知该说什么,先是仰头可以地哈哈大笑,这才对项羽、刘毕说道:“这儿高,小爷我爱上来晒晒太阳,不行吗?”项羽看着那个勉强在墙后露出半个头,还硬要说大话的阿月,又好气又好笑,哼了一声:“什么小爷?你小乞丐吧!” 阿月一把抓着荆天明就冲进内院,对项羽喝道:“你说什么?小爷我什么地方比不上你了?”阿月边说边冲到项羽面前理论,一站定却发现项羽比自己还高出一个头,立刻又往回退到荆天明身边继续骂道:“你不要以为打得赢我了不起,今天要是比点别的,一定是你输我!” “好哇!”项羽一听立刻说道,“你想比什么,我都奉陪。不过我话先说在前面,可不能白比,得拿出点彩头来。”项羽说道:“对啦!好,如果你输了,就得到我家给我做牛做马,你敢不敢赌?”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刘毕,听了这话赶忙上来拉住项羽的袖子说道:“别这样,大家都是同学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有什么话好说?赌不赌!”阿月其实有点迟疑,只是这个时候示弱,岂不是被项羽小看了吗?只得先逞强说道:“那要是我嬴了呢?”刘毕看着阿月竟然愿意赌,急得满头大汗,挡在阿月面前劝到:“阿月,别跟他赌,你会输的啦。” 刘毕虽是一片好心,阿月听了却更火,一把推开刘毕说道:“好!如果我赢了,这个地方就任凭我跟班上同学……”阿月回头看了看荆天明又说道,“咱们是爱来就来!爱去就去!” “你们不要这样啦!”刘毕站在中间急得直跺脚,见没人理他,只好又站到荆天明面前说道:“荆天明,你也劝劝他们嘛。” 岂知荆天明只是说了一句:“赌什么?”这句话一出口,可难住了项羽跟阿月,原来他们只顾着吵架斗嘴,谁也没想过到底要赌什么,两人皆是一愣。 “我是听说我们镇上有个鬼屋啦。”刘毕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后很是后悔,又连忙说道:“不过你们千万别去喔。” 阿月一听到“鬼”这个字,心下已怕了三分,他孤身一人住在破庙,每到夜晚都是胆颤心惊,深怕恶鬼吃了自己,偶尔想要出去方便又怕撞鬼,总是百般忍耐,万一真忍不住也得抱起自己的鸭子壮胆,才赶出去。这时听到要去鬼屋,就算赌赛赢了项羽,万一那鬼魂跟着自己回到破庙才真是千万个不划算,阿月灵机一动,当下说道:“好!比就比,不过不是我跟你比,是他跟你比!”说完,一指荆天明。 项羽、荆天明一愣,互相看了对方一眼,荆天明说道:“行,我跟你比。” “哼!谁比都一样。”项羽对阿月说道,“不过他输了,你可不能赖!”项羽见阿月点头同意,转身拉住在一旁发呆的刘毕道:“走!现在就去鬼屋,你带我们去。” “去……鬼……屋……”刘毕苦着脸声音也发颤,“我……我我……不去鬼屋。” 四人站在鬼屋前,刘毕吓得发抖,项羽倒是十分镇定,荆天明一脸错愕,按月嘴上不说,心里早已七上八下,他凑到荆天明耳边说道:“臭你个包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景象很面熟呀?”荆天明张大了眼睛点点头。 眼前这栋“鬼屋”,上面正挂着“琴韵别院”四字横匾,荆天明正自惊愕,项羽问刘毕道:“你怎么知道这是鬼屋?”刘毕颤声说道:“听……听街坊邻居说道,这里活人是有进无出,有……有女鬼缠人附身,吸人血、吃人肉,这附近好久好久都没人敢住,直到去年,也不知道哪来的笨蛋,竟然敢在这里开店卖包子。”说完,刘毕手一指包子铺。 正在一旁卖包子的盖兰,朝着孩子们微笑道:“天明,这是你班上同学吗?”这一年来盖兰每每觉得,无论自己如何用心,天明总是与自己疏远。今天竟然看见荆天明带着玩伴们一块儿回家来玩,心中好不欢喜,连忙招呼道:“快来家里坐,待会儿我拿包子到后面给你们吃。” 荆天明点点头,项羽和刘毕皆是一愣。刘毕张口结舌问道:“这是你家?” “进来吧。”荆天明也不多说,带着三人往后院走,指着那一大片竹林说道:“哪!你们说的鬼屋就在林子里头,我带你们穿过去。”四人穿过竹林、池塘、矮身躲在院中的假山后头东张西望,项羽说道:“我看八成是刘毕搞错了吧?这房子既漂亮又干净,哪里是什么鬼屋?”阿月心想,这房子是真的很漂亮,相较之下,我住的地方还比较像鬼屋呢,不过这话既是项羽讲的,阿月也就不附和。 刘毕说道:“你们不要嘴硬,现在是大白天的当然没有鬼啦,要是等到晚上……哇呀呀—”刘毕突然大声尖叫起来,项羽、荆天明怕人发现,连忙捂住他的嘴,刘毕挣扎道:“骨头!骨头!被鬼吃剩的死人骨头。”刘毕吓得尿了一裤子,不过这时他也毫不在意,只是指着窗内一副骸骨要其他人看。 随着刘毕的手看去,阿月,项羽也是脸色苍白,就连原来根本不怕的荆天明都吓了一跳,竹屋内墙上正悬着夏侯央那副缺了右手的人骨架。“我就说不要过来的嘛,”刘毕边哭边说,“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是孔夫子还说过要敬鬼神而远之,你们想孔夫子都说要敬鬼神而远之了,这世界上当然真的有鬼啦,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项羽把刘毕架起,阿月也是怕得双脚发抖,三人连忙跟着荆天明跑回家。阿月问荆天明道:“你看,我们是不是就不赌了?”岂料荆天明直直面对项羽说道:“赌呀!为什么不赌?” 阿月一听开心地说道:“对对!好包子,跟他赌。” 项羽说道:“好!今天晚上我们夜探鬼屋,谁要先偷到那副白骨,谁就赢了。” 第五章 奇经八脉 午夜甫过,荆天明、阿月、项羽、刘毕四个孩子聚集在端木蓉家门前,准备夜闯鬼屋。这晚无星五月,夜色如墨,更衬得街上悄无人声,十分诡异,即便是荆天明,都觉得今晚这自家门外见惯了的街景,此刻看来确实令人有些发毛。 刘毕苦着一张脸,一副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模样,撇着嘴巴颤声说道:“为……为……为什么我也要跟着再来一次……” 阿月抖着嘴唇,回道:“大……大家都是……好……好朋友……有……有福同享有难同……同……同……”最后一个当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完全。 项羽脸色亦没好看到哪去,但偷瞧荆天明一副艺高人胆大的模样,心里不愿服输,便也颇为逞强地拍了拍刘毕肩膀,安慰道:“别怕,大哥保护你。”刘毕点点头,当下躲到项羽身后。 荆天明乍看之下似乎在四人当中最为镇定,倒也并非他的胆子真比其他人大过许多,实则一来这间“琴韵别院”毕竟就在自家门旁,虽不明就里,倒也相伴多时,自然于那鬼屋之说不免仍心存怀疑;一来则是在荆天明的内心深处,总觉得无论女鬼再怎么可怕,也绝不比他的噩梦吓人。 虽然已事隔三年,荆天明偶尔还是会做着一模一样的噩梦,梦中总有浑身是血带着自己奔跑的韩申、一面哭喊一面将自己硬生生推走的母亲,以及默默转过头不肯再看自己一眼的父王。最近一两年来,梦中更多了一个面目模糊却被乱刀砍死的男人。 荆天明已不再乱说梦话,不再于梦中啜泣。偶尔夜深人静睁眼吓醒,只剩下满身大汗与无法言说的深深恐惧。盖聂和盖兰只道,时日已久孩子终于渐渐遗忘,却不知荆天明只是藏的更深,藏的更好。 一想到就要进鬼屋了,阿月瞪大眼睛忍不住抓着荆天明的手壮胆。荆天明握紧了阿月,对大家低声说道:“走吧。”说罢伸手试着推门,岂料那门竟是无声无息一推即开,唬得四人皆是心脏砰砰乱跳,刘毕哀声说道:“定是……鬼屋……哪有人住……不锁门的?”腿一软,就不想再往前走。 竹林间小径黝黑蜿蜒,荆天明略微调整呼吸,他也不是不怕鬼,只是比其他三人稍微更挺得住罢了,加上隐藏自己的情绪逐渐变成一种习惯,是以此刻显得较为镇定。荆天明扯着早就僵硬一旁的阿月对项羽道:“就从这儿,我们分开走,不然怎么比得出谁先偷着白骨?”相遇虽然不愿,也只好答道:“好罢,一言为定,谁输了都不能赖。” 当下四人分开两组,一左一右摸黑往竹屋前进。虫鸣蛙叫,此时听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但谁也不愿输了赌赛,四人只得硬着头皮上。 荆天明带着阿月摸到竹屋正门,正打算进去一探究竟,阿月忽听得倥倥之声大作,尖叫起来:“听!鬼在哭鬼在哭。”说什么也不肯进屋去,坚持在屋外等荆天明盗骨出来。 竹屋后头,项羽、刘毕听见一声尖锐的惨叫,吓得全身瘫软,刘毕本欲不走,项羽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三人一前一后摸黑溜进屋内,同时来到正厅,刘毕见到在昏暗中闪动的身影忍不住颤声确认:“荆天明?你是荆天明吧?”荆天明方要回应,便听项羽“啊!”的一声,他和刘毕倏地转头看去,不禁同时倒抽一口凉气。方桌上只燃着一根蜡烛,烛影幢幢更添鬼魅,一副白骨端坐在桌旁,好整以暇地用左手倚着骷髅头宛若回身而望,三人见状打了个寒颤,项羽、荆天明一个对视,害怕归害怕,两人还是纵身而上去抢白骨。荆天明在暗中触及项羽,不假思索便翻转右腕使了个擒拿抓手住,左手继续向前要抢,项羽连忙在抬起脚够到荆天明,谁知道荆天明下盘颇稳身形灵动,脚步只稍微踉跄就朝他挥出一拳项羽胸口砰地一下中招。荆天明这一掌的力气虽比项羽家中的武师小得多,却另有一股劲道,搅得项羽胸腔内一阵气烦闷恶,眼见荆天明将要得手,当下不及换气,索性两手一张,全身向荆天明扑了过去。 正当两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在一具白骨前扭打得不可开交,忽地一阵冷风袭来灭了烛火,屋内登时伸手不见五指,项羽一愣之余手下略松,荆天明抢到缝隙,立刻在暗中倚着心中所记方位滚向前去,一把夺下白骨,抱着就往外跑,项羽拉着刘毕也追了出来。此时夜空乌云已散,月光迤逦景物清晰,三人一跑出房子便又同时停住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惊骇的张口结舌。 月光下,阿月全身僵硬及其不自然,双手双脚张开,像一个大字形侧立着,见到三人出来,动也不动惊恐万分说道:“后……后面……鬼……鬼摸了我,我不能……动啦。” 三人往阿月身后看去,果然有个女鬼身着青衣,长发覆面,瞧不清楚她的脸,对着抱住白骨得荆天明,那女鬼凄声哀叹:“你……你要把我老公带到哪去?” “哇!”刘毕吓得尿了一裤子淋淋沥沥,只感觉那女鬼瞬间轻飘过来往自个儿胸口上一摸,“我……我……我也不能动啦,项羽……救我!”项羽吞吞口水,看着女鬼正往自己越逼越近,不禁说道:“荆天明,你……你还是把她……老公,还她吧?”话没说完,也被那女鬼轻轻一拂,顿时动弹不得。 三人中只剩下荆天明,他本想拔足就逃,却又觉得丢下阿月三人,也太没有义气,荆天明咬咬牙,望了望那宛若泥塑似的阿月、刘毕跟项羽,心想:“既然不逃,那只有打了,打不过顶多就是死而已。” 不消说,这女鬼便是这鬼屋的屋主端木蓉。她本在房中听得屋外小孩七嘴八舌说什么有鬼,出来一瞧四个小孩原来是夜探鬼屋来了。当下童心大起,摆好白骨置于桌旁,披散了长发出来吓吓众孩。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9章 此时见到荆天明非但不害怕,还放下白骨、摆出架势要和自己对打,端木蓉惊讶之余,兴味更盛,益发想试试这小孩的胆量到底有多大。她轻甩长发,伸手做倾听貌对那白骨说道:“老公,你说什么?要我别跟小孩儿为难?” 阿月一听忙不迭地喊:“对对对,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你们大鬼有大量,”他本想说大人有大量,一想对方是鬼并不适用,改成了大鬼有大量。 果见端木蓉说道:“我老公说啦,不跟你们计较。” “对对对,”刘毕也连忙附和,“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么好的鬼,我回家一定要我父亲多烧点纸钱,烧一牛车……不,烧三牛车好啦。”端木蓉听得直想笑,忍了半天方才忍住,捡起白骨搂在怀中,对荆天明言道:“我老公说啦,只有你打扰了他睡觉,要你明晚子时再来,他亲自教训你,你敢不敢来?” 荆天明听得一惊,但此时只求其余三人无事,便说道:“号!我来。你先放了我三个朋友。”端木蓉点点头,伸手在三人身上拍了几下,三人登时手脚灵便,阿月赶紧拉住荆天明说道:“你白痴啊?干嘛答应她?”边说边拉着荆天明跟在项羽、刘毕身后猛跑,四个小孩一溜烟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竹林小径中。 隔夜子时,端木蓉坐在家中正细细品尝今早稍早于酒楼买回的上汤浇山鸡,正自啃得出神,身后一个童音响起:“我来啦。”来者正是荆天明。端木蓉昨日开了玩笑,想那孩子必然食言畏鬼不敢前来,哪知他十分守信,果然一人于子夜赴约,不禁暗自赞赏这孩子勇气可嘉。 荆天明不解地对端木蓉问道:“女鬼呢?”端木蓉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来的女鬼?我叫端木蓉,你呢?” “我叫荆天明。”荆天明左顾右盼又道,“真的没有女鬼?那男鬼呢?” “也没有男鬼,好小子,你胆子好大呀。”端木蓉深深觉得这孩子果真与众不同,一乐之下几乎想把鸡腿分给他吃了,不过想想还是不舍,问道:“小子,要不要喝口汤?姑姑我分你一口。” 荆天明摇摇头,不信邪地说:“你别骗我,一定有鬼,昨天那女鬼使妖法一拍,我们之中有三个人就连动都不能动了。” “你是说这个吗?”端木蓉话还没说完,已瞬间在荆天明腰下一点,荆天明顿觉两腿酸麻趴趴地便要倒下,端木蓉又在荆天明腰下一拍,两腿便即刻恢复了力气。荆天明正想开口大喊“妖法”,端木蓉已经又笑嘻嘻的拍住了他,说道:“我便是那女鬼,怎么样?”一只手还拿着吃到一半的鸡腿,另一只手继续在荆天明身上拍来点去。 荆天明瞬间全身动弹不得又忽地周身灵活,一下子两手无力又瞬间活血舒畅,诸般变化仅在转瞬之间,只见端木蓉又没事人地继续啃起手中的鸡腿。 荆天明呆站原地惊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瞪着端木蓉。半晌,端木蓉才终于将那跟鸡腿啃得一干二净,连手指上的汤汁也吮得涓滴不剩,这才依依不舍地放下鸡骨,像是在跟情人告别似的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荆天明。 “这不是妖法,而是我的一门功夫,叫做饥火烧肠打穴法。”端木蓉得意的说道。“饥火烧肠打穴法?”荆天明不敢置信又重复问道:“不是妖法,是武功?” 端木蓉答道:“对,这是一门厉害至极的武功。” 穴道之学乃是中华民族独特发展出的一门学问,医学籍其行针置灸疗疾祛病,武者倚之打通经脉增养内劲,然穴道一学在春秋战国时方才兴起,其中诀窍多是“秘而不传”的宝贝,一般医生于学武之人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实要等到将近五百年后三国时代皇甫谧穷其一生撰述了《针灸甲乙经》之**道一学才成为众所周知的显学,端木蓉医道、武学兼而有之,打穴之法可说是由她开创。 荆天明两眼发光盯了端木蓉一阵子,忽然说道:“教我。” 端木蓉虽然颇为欣赏眼前这个孩子,但可还没有欣赏到愿意做牛做马教人武功的程度,更何况要学习这套武功必先理清所有学道分布,这更是秘中之秘,那肯轻易示人?于是摇头说道:“我不能教你,你还是死心吧。”荆天明听到端木蓉不肯教,甚是失望。端木蓉陡然想到,自己所著医书《骨空论》篇中尚有许多疑问,虽则自己以身试法,但总有许多不便,这孩子身强体壮,两次来到自己家中也算有缘,端木蓉想了想问荆天明道:“这样吧,若是你肯每晚吃过饭后,来到我这儿让我在你身上扎上几针,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就把这功夫传给你,如何?” 荆天明露出难得出现的笑容,回道:“好,一言为定。” 此后两年之间,荆天明清晨即起随盖聂练武,无间自学堂归来,匆匆用过饭便去破庙权充阿月的师傅,荆天明往往现学现卖,早上盖聂教他练些什么,下午他便教阿月练些什么,阿月不懂他便示范,阿月练他也陪着一块儿练,实是将盖聂所教反复学习,也小有所成。 到得晚间,便去与端木蓉相会,学习经脉穴道之学,端木蓉虽暗自窃喜机缘巧合,竟骗得一孩童乖乖上门助其研究,料定这孩子不出个把月便会叫苦连天逃之夭夭,岂料荆天明能撑能忍,每日任其又扎又刺全无怨言。她生来喜怒无常,不易与人亲近,荆天明则防人之心甚强,以致显得性情疏冷,但这二人不知怎么地竟极为投缘,两年下来倒成了忘年之交,浑然不觉彼此之间约莫差了二十岁。 这晚荆天明又到端木蓉家,走进室内喊道:“蓉姑姑,我来啦。”端木蓉正在银盘中磨针,荆天明探头一看,那磨刀石上的圆针、提针、锋针、铍针、圆利针、毫针、长针、大针都是老朋友了,每一支针都在他身上插过无数次。 荆天明奇道:“蓉姑姑,今天并非初一,又非十五,你怎会想到要磨针?”端木蓉转头看向荆天明,眼中尽是狂喜,颤声道:“好小子,多亏你挨了这两千多针,你姑姑我今日大功告成。”说罢端木蓉拉荆天明到小桌之前,指着桌上厚厚一堆竹简说道:“你看!写完了!” 桌上所放竹简约莫手指长度,端木蓉将字写在篾黄一面,不留天头,每简一行,数字不一,乍看之下似有两百多片,头一片竹简刻上“素问”两字,这书乃是端木蓉耗时七年,摸遍大江南北死人活人所著。 “太好了!蓉姑姑,你写完啦。”荆天明翻动竹简,只见上头分列《骨空论》、《痿论》、《举痛论》、《刺腰痛论》等篇名,纲举目张,内皆记载人身脏腑、经脉、穴道、病痛与对治之法种种学问。荆天明摸着竹简由衷称赞:“蓉姑姑,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端木蓉也开心回道:“那也多亏了你这小刺猬帮了大忙。” “来!”端木蓉亲切说道:“几年前,我曾对你言讲,要教你点穴一道。”荆天明心想:“呀!蓉姑姑终于要教我了。”当下全神贯注地听着端木蓉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只怕有所遗漏。端木蓉说道:“你小小年纪,若是内力不足,学点穴这门功夫也是白饶,我看这样吧,我不教你点穴……” 荆天明心中一凉,两年来咬牙苦撑,挨了两千余针,他挨一针、端木蓉写一句,如今好不容易熬到端木蓉功成,她竟然还是不肯把那一套“饥火烧肠打穴法”传给自己,但荆天明脑中记得真真确确,那日端木蓉对自己说的乃是万一我高兴了就把功夫传你,可没说一定会教。心下虽然难过,口中却说:“蓉姑姑,没关系的。” 端木蓉恍若不闻,只是郑重说道:“我决定要将‘奇经八脉’这门学问传授与你。”荆天明只道端木蓉不肯教打穴法,反咬传授自己一些医学上的旁枝末节,浑然不知这“奇经八脉”正是端木蓉七年来念兹所钻研的核心。 只听端木蓉言道:“众人皆知人有十二经脉,乃称手太阴经、手阳明经、足阳明经、足太阴经、手少阴经、手太阳经、足太阳经、手厥阴心经、足少阴经、手少阳经、足少阳经、足厥阴经。”荆天明点点头,这些名称盖聂起始教他内功之时,便有提过,盖聂言明学武之人若能运气将此十二经脉打通,使内功周转毫无窒碍,那便是练成了上等内功。 “不过众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端木蓉又道,“我行医多年遍查人体学道,发觉除了十二经脉之外,还有八道‘别道奇行’的经脉,这八脉之间既非表里相合,又无衔接或是循环往复,跟五脏六腑也无络属关系……”荆天明越听越奇,问道:“那这八条经脉是做什么的?”他素知端木蓉之能,是以端木蓉所说人除了十二经脉之外,尚有八条奇行之正脉,而这些正脉彼此又不相通,也不助五脏六腑,这番言论要是听在别人耳中真实荒诞不稽,荆天明却深信不移。 端木蓉见天明脸色泰然,丝毫没有怀疑的样子,便接着说了下去:“我这么说罢,人身上的气如果以水流来比喻的话,十二经脉就是疏导这些水流的沟渠,你学习内功便是使气顺着十二经脉往复巡行,是也不是?”荆天明点头答道:“是,师父教我内功之时,确是如此解说。” “那若你练习内功之时,有时觉得内力澎湃,沟渠满溢,又该如何?”端木蓉紧紧盯着荆天明双眼问道。 荆天明一阵惭愧,脸都红了,腼腆地说:“蓉姑姑,我从没遇过内力澎湃,无可奈何的情况。”起始端木蓉本身热爱医道,疏于武学,也没有遇过这种情况。当下哈哈大笑说道:“哈!那打什么紧?你学了我这门学问,认真修习内功,不出十年,一定碰得到。” “真的吗?”荆天明顿时豁然开朗,觉得身上这两千多针一点儿都没白挨。端木蓉继续道:“人之气血譬如水流,十二经脉是为沟渠,至于这奇经八脉便好似湖泊大海,沟渠江河之水满溢则蓄于湖泊,沟渠江河之水不足则湖泊江海之水回补之。你可记住了吗?” 荆天明一点就悟,说道:“呀!我明白了,这就是叫人将内劲于何处存放、何处取用的功夫?蓉姑姑,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好孩子真聪明。”端木蓉叹了一口气,突然正经起来,严厉地说道:“在我教你奇经八脉之前,你得先发下毒誓,言明日后你无论身陷什么险境,绝不会将此学告诉任何人。” “好!”荆天明起身走到窗边,跪了下去,对天言道,“弟子荆天明……” “等等。”端木蓉打断他,“我教你学问,这是我吃饭得付的菜钱,可没打算收你为徒,要成为我神都九宫门下徒弟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弟子什么的,你还是省了吧。” 这还是荆天明与端木蓉相处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她提起她的出身门派,但荆天明自幼不是处于秦宫、便是待在包子铺,对于江湖上众多门派均无概念,只知端木蓉不愿收他为徒,荆天明知道端木蓉性格诡异,当下也不以为意,只是诚恳地道:“我荆天明对天发誓,蓉姑姑今日所教之学,绝不对人提起,若我说出一字一句,就教我双目失明,心碎肠断,死无葬身之地。” “起来吧。”端木蓉见他心诚意切,发了这么一个毒誓,拉他站起,仔细讲解起来;“所谓的奇经八脉乃是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这八条经脉组合而成。”接着,端木蓉将各属八脉志诸多穴道名称一一告知荆天明,穴道虽多虽杂,但都是这两年间端木蓉来来回回在自个儿身上所刺穴道,有些穴道他早已知道,有些虽然忘记,但经端木蓉一提也就了然于心。 端木蓉又道:“我反复推敲这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之间,实有八个经气相通的穴道,我只说一遍,你可记住了。手厥阴内关穴通阴维脉、足太阴公孙穴通冲脉、手太阳后溪穴通督脉、足太阳申脉学通阳跷脉、手太阴列缺穴通任脉、足少阴照海穴通阴跷脉、手少阳外关穴通阳维脉、足少阳临泣穴通带脉。”荆天明连忙背诵思索端木蓉所说之理。 端木蓉不理,续道:“内劲无论是从十二经脉顺流储至奇经八脉,或是从奇经八脉提取到十二经脉为用,接须过此八穴,故此八穴实是修习上等内家功夫之门户。” 荆天明忽然问道:“蓉姑姑,想我师父内力深厚,但他却不明白这奇经八脉的道理,又怎么能够修习到内力如此深厚的地步?” 端木蓉想了一想,说:“想来你师父经年累月修习内家功夫,十二经脉早已通畅无碍,内力若遇满溢,自然而然地透过八穴流进奇经八脉储放,只是你师父不知而已。如今你知道了,你师父得花十年才习得的功夫,说不定你不出五年便能修成。” 荆天明愣然道:“那我五年之后,不就没工夫可以练了吗?” 端木蓉笑骂道:“傻瓜,你知道大海可有多深?”荆天明一愣,顺口回答:“那是无可限量。”端木容复问:“既然如此,那么你说,内家功夫又能练到什么程度呢?”荆天明深吸口气,两眼放光,肯定地说道:“那自然也是无可限量。”两人相视大笑。 隔日清晨,荆天明起个大早在床褥上默记端木蓉所授八脉八穴之法,他本想将八脉及众穴道笔记下来,又恐被人发现,岂不是失信于端木蓉,只好默背心中。 背诵得当,荆天明盘膝而坐,便在床上练起功来,他以意导气,将内劲顺着手太阴经,通列缺穴集于会阴,缓缓上行沿腹部之内直至关元穴,再引导散于任脉巨阙、膻中、紫宫、天突、承浆等要穴。 初时只觉得臂沉脚麻,气阻难行好似毛虫蠕爬,屋外鸡鸣人言声声入耳,但他毕竟受良师教导内家功夫三年有余,加之端木蓉所言在情在理,想那沟渠之水欲入江河,不过仅需初时推动之力而已,一旦力至而后,顺其自然,奔泄入海,一个多时辰以后,意消气自行,荆天明只觉身上心中皆是说不出的畅快,就连盖聂心想今日怎么天明竟尔晏起贪睡,跑来偷偷开他房门看个究竟,荆天明都浑然不知。 待到功成已是晌午时分,荆天明看着窗外,一阵心慌:“奇怪?怎么今天时间过得这么快?看这天色恐怕学堂都已经下课了。”正自懊恼打算要去向盖聂自首道歉,没想到一开门,盖聂早已站在门外侯着,两手背在身后,神色慈祥欣慰。 “好孩子。”荆天明尚未开口,盖聂便朝他微笑赞道,“你本天资过人,更难得习武勤奋不辍,方才我见你修习内功颇有忘我之意,一吐一纳尽皆畅匀绵长,天明,你进益之快远超过为师所料呀。” 要知道若是外家功夫别师他投,授业本师一见之下哪能不知?但这内家功夫,只在体内运转,盖聂只道荆天明勤于修习终有所成,又哪知此时荆天明的功夫乃是汇集了自己与端木蓉所授两门之长。 荆天明见平时向来严格的盖聂忽尔对自己大为嘉奖,不禁又是高兴又是感动,开口喊了句:“师父。”却不知再怎么说下去。盖聂伸出右手摸摸他头,缓步走入房间内,拿出一个包袱,放在荆天明面前,神色忽然凝重起来,盖聂解开包袱,露出一柄剑,盖聂缓缓说道:“天明,该是你能拿剑的时候了。” 荆天明一听,激动地说:“多谢师父。” 盖聂取剑在手,左右度端详说道:“这把青霜剑,是为师少时所用,乃是以精铁铸成,今日便传了你吧。”战国末年,兵刃多以青铜所铸,仅有少数兵刃以铁铸成,这青霜剑可说是一把宝剑了。说罢,盖聂将剑交给了侍立一旁的荆天明。 荆天明接过,只见这剑未出鞘,已隐隐透出青气,爱不释手,大喜喊道:“我有剑了,师父!你终于要教我百步飞剑!” 盖聂微笑摇了摇头,又从包袱中掏出一物,拆摊开来,是一张陈旧柔软,色泽皆以褪黄,但质料仍见光滑细致的丝帛,旧黄丝帛上密密写了字,画满图案。 盖聂展开手中丝帛,感叹道:“这已经多少年过去了,如今终于能完成为师的心愿。从明天开始,我教你练惊天十八剑。” 荆天明满脸困惑,反问:“惊天十八剑?什么是惊天十八剑?”他猜想大概是师父另一套拿手剑术,只是没跟自己提起过。 “这就是惊天十八剑。”盖聂说着将手中丝帛递了过去,荆天明稚气未退,五官清秀俊逸,看起来很像丽姬,只一双眼睛和固执的眼神脱自于荆轲,霎时间往事历历,仿佛又看见当年荆轲协同丽姬带着这部剑谱来找自己帮忙的情景。 荆天明手握剑谱,颠来倒去地看,自己明明从没瞧过这剑谱,为何师父一副郑重和 惋惜的表情,仿佛这块丝帛与自己之间有着深厚无比额的关系似的。 “当年,你爹将公孙剑法加以改良,融会自身于剑术的种种领悟,创了这套惊天十八剑。他赴义就死之前,将这套剑谱和一封血书皆托付给了你韩申叔叔,请他转交我手。”说到这里,盖聂又深深叹了口气,显得既欣慰又感伤,“故人已杳,浩气尚在,今日终能完成你爹的遗愿了。” 荆天明两手紧抓着那块旧丝帛,低头瞪大眼睛,脑中嗡嗡想着:“我爹?谁是我爹?什么惊天十八剑?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他没注意到自己正在发抖,好一会儿才终于喃喃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是百步飞剑?” 盖聂见他神色有异,料想是孩子忽然见到父亲遗物以致心绪激动,不能自己,伸手安抚他,和缓说道:“先练惊天十八剑,再学百步飞剑。天明你爹不能没有传人。”盖聂一方面是为了先完成故人遗愿,再行师徒之义,二来也是因为经过一番参详研究,心知这套惊天十八剑其实远不如百步飞剑,让荆天明由简入艰本是应该,只是这番道理又何必跟孩子言明, 然而,荆天明脑子里翻来覆去,却依旧回荡着同样几句话:“我爹?我爹是谁?谁是我爹?我爹是谁?”他两眼瞪着剑谱,仿佛看见那一场又一场纠缠他多年的噩梦,耳边听见盖聂的声音,却似乎极为遥远,盖聂正说道:“这剑谱下面有封血书,是你爹亲手所书,也是你爹将你托付与我的遗言。” 荆天明缓缓将丝帛全部展开,果然露出一块破青布,像是临时从袖子上撕下的,当初以血代墨,字迹已然发黑,粗犷无章法,纠结着两个大字,血淋淋地印入荆天明眼中,正是“孤儿”二字。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0章 这一瞬间,他的头几乎要炸裂而开,天旋地转只想着:“孤儿!孤儿!是谁让我变成一个孤儿?我没有这种父亲,我不要别人可怜我,谁都不许可连我!” 荆天明瞪着那块青布血书,两眼布满红丝,面色惨白,摇摇晃晃走到墙角忽地左手微扬,盖聂见状大吃一惊,怒喝道:“你做什么?” 荆天明手一松,惊天十八剑剑谱就这么飘飘摇摇进了炭炉,旧黄丝帛瞬间在炽烈炭火中化作纷纷灰烬,眼见荆天明又想烧毁荆轲的遗书,盖聂当下不及多想,伸手便往荆天明右手按下,夺过那块沾血青布,放进怀中。 盖聂又是气又是疑惑。炭炉里一股浓烈焦味自透出来,而以前那个总是彬彬有礼,读书习武都非常认真的孩子,怎么会突然变成眼前这个一脸倔强、丝毫不认为自己有错的叛逆少年? 盖聂原本拙于言词,但遇上这种事,他觉得不能不讲清楚,静默一阵之后,他语重心长地对荆天明言道:“这套剑法乃是你外祖父公孙羽一门数代家传下来,公孙羽虽比我年长,我二人却是好友,这套剑法我年轻之时曾经见过。后来,你外祖父在濮阳率军抵抗秦国大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而死。你父亲荆轲……” 盖聂说到这儿,荆天明按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忿忿抗辩:“他不是我的父亲。” 盖聂又是一声长叹,仿佛突然间就老了好几岁,他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你在秦宫长大,我也曾听伏念转诉秦王确实对你好,但你仔细想想,那个你从来没见过的人,的的确确是你的亲生之父,就算我会骗你、伏念先生会骗你、韩申叔叔会骗你,你母亲丽姬难道也会骗你?” “你外祖父为了抗秦,将这剑谱交予你父;你父为了刺秦,再将剑谱转交给我,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将来能有一天,这剑谱能交到你手。万万没想到呀,这剑谱好不容易到了你手上,却化为一团灰烬。” 怀想故人,盖聂感到宛若刀割:“我不明白你心中为何如此轻贱这剑谱?你读圣贤书这么多年,只盼你想想是万人之上,驭民为奴者,能称作英雄,还是为民请命,甘愿牺牲者,能称作是英雄?”盖聂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下荆天明一人呆站,而那炭炉仍兀自烧个不停。 两日之后,盖聂虽怒气并未全消,却在黎明之时唤醒了荆天明,两人来到院中,盖聂言道:“从今日起,我教你百步飞剑。” 荆天明一惊:“师父,你愿意教我百步飞剑?” “你是我徒弟,我不教你教谁?”盖聂答道。当下盖聂将自己恩师闵于天晚年化繁为简、去芜存菁的三式百步飞剑,从第一式“一以贯之”开始教起了荆天明。 这“一以贯之”与其说是剑招,倒不如说是拿剑、用剑的方法,其中总共只有五种基本剑法,刺、洗、挑、点、抹。当初荆天明与阿月偷看项羽习武,也曾见到武师指点项羽这些用法,不过花了两柱香时间,武师便传授项羽与其对应的剑招,但盖聂授此一式,却足足花了半年功夫。 第二式“一了百了”则包含着剑术其余二十一种用法,无论是崩、挂、云、绞、挽、圈……盖聂尽皆悉心指点,要荆天明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为止。荆天明越练越觉得自己所习百步飞剑,根本全都是剑术基本入门功,毫无招式可言。若说百步飞剑第一、二式,确实是基本功,难道剑招均在第三式之中?若是如此,师父为何对于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竟无只字词组提及。 荆天明心中狐疑:“记得小时候明明看过师父与人对打,使出百步飞剑的招式精巧繁复,难道师父因为生我气,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教我百步飞剑吗?是了,师父定然是不想教我,又怕我苦苦纠缠,所以才如此骗我。” 荆天明念及无法学到盖聂毕生绝学,颇觉沮丧,顿生后悔之心“我何不向师傅道歉,请他教我真正的百步飞剑?”但这想头一瞬即过,他心中傲气又生,“算了,师父既不想教我百步飞剑,我也犯不着问他求他。” 盖聂教导越是认真,荆天明便越觉得眼前这人假请假义。心里虽这么想,但在盖聂锐利的目光下倒也不敢偷懒,无论动作多么简单、如何细微,他都力求完美。另一方面,荆天明既然认定了是盖聂为着生气,故意整他,要他求饶,他索性把心一横,心想我偏偏就要做得非常好,秉着胸中傲气跟盖聂扛上了。 第六章 一显身手 如此匆匆过了两年,荆天明已一十五岁,体强迫健,面目更像丽姬了,俨然一俊美少年。每日清晨,盖聂依旧卖力教导他百步飞剑中“一以贯之”和“一了百了”两式。 这一日,师徒二人有事天甫亮就在院中练剑,盖聂从树上摘下一片鲜绿嫩叶,放在荆天明剑尖之上,要他联系点、压、托、引四种方法。 荆天明点点头,手中青霜剑轻托,绿叶应声飞起,只见那叶片在空中须?向前、忽焉在后,既左即右、翻飞滚动,始终不离青霜剑剑尖半寸,约莫一炷香时间,绿叶皆在空中舞动,却哪里沾上了半点尘土。他正自得意,盖聂突然吩咐:“换弓步向前!” 荆天明听到师父说话,脚下自然而然改跨弓步,但如此一来,自己身形前移,小小嫩叶本在剑尖,这时骤然往自己左肩飘落,剑前叶后,荆天明不经思索便向左挽起一个剑花,就这么一带,绿叶又回到剑尖控制之下。 盖聂在一旁观看,虽说是要荆天明练习点、压、托、引四法,但自己突然出言阻挠,荆天明却懂得情急权变,不一味死用,足见这弟子已能灵活运用自己所教之法,心中颇感欣慰。 荆天明更感自豪,直至盖聂喊停,那绿叶方才缓缓飘落上剑尖。盖聂自青霜剑上取下那小小叶片对天观看,荆天明本以为盖聂会称赞自己,又或者觉得自己已然练熟可以学习第三式“一无所有”了,孰料盖聂仅将叶片放在他手中,说道:“你看,背后叶脉仍有三处被剑割断,下次练习可要更加仔细些。” 荆天明怒火攻心,又不赶出言反驳,只好眼里瞧着盖聂,却在心中套用阿月的乡俗俚语,暗骂道:“你这个老匹夫!” 正待再练,忽听得门外传来阵阵哭啼之声。似有多名女子同时或泣或嚎,好不惨切。盖聂与荆天明皆是一愣,盖聂为人仁厚,本想立即出门询问因由,手一搭上门扉,想到:“我蜗窝居淮阴数年,操此贱业,只为保得天明平安长大,若是这一出去,走漏风声,不是前功尽弃?”当下走返内室,叫过格盖兰,要她出去看看外头究竟何事。 盖兰闻言立时放下手中伙计,出门打听,荆天明也跟了出去, 只见包子铺旁,七架肩舆停放在琴韵别院前方,最前方肩舆上坐着一中年男子,衣着华贵却形容枯槁,正是淮阴首富刘员外,他双颊深陷,显是病重至极,颤巍巍无力斜躺在肩舆上,身边围着四个浓妆艳抹、穿珠戴玉的妖冶女子,正七嘴八舌吵个不休。 刘员外的二姨太正指着三姨太骂道:“你看看你,陪老爷出来看病,要画那么浓的装吗?你要不要脸呀你?”三姨太回嘴道:“我画得浓?你不瞧瞧五姨太脸上腮红,是她红呢,还是猴子屁股红?” 五姨太一听,牵扯到自己身上了,不甘示弱地说:“是是是,我们哪比得上二姨太守妇道?老爷病成这样,也不知是谁昨天还偷偷给娘家捎银子去呢?” 四姨太见五姨太出言讥讽,也不明白她并非指涉自己,连忙一把拉住刘员外衣袖,哭了起来:“老爷,那绝不是我,我昨天给娘家送去的是金子,不是银子。这几个女人就爱冤枉人家,老爷,你快起来,为奴家做主呀?呜呜呜。” 盖兰与荆天明站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肩舆上的刘员外,还有后头站着十几个刘府家丁,皆被这四个妖艳女子吵得头昏目眩手足无措,唯有琴韵别院大门之前,一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少年,两人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跪在大门前,显是来哀求神医端木蓉为刘员外治病来了。 荆天明见那少年背影十分眼熟,走上前一瞧,果然是班长刘毕。 荆天明喊了一声:“刘毕,是你。” 刘毕并不站起,只是转过身来,他双目红肿,不知是哭了多久:“天明,你快来帮我求那女鬼……不,那女神医,你不是说跟她很熟吗?你请她帮我爹治病,好不好?” 荆天明回头看了看躺在肩舆上的刘员外,问道:“你爹病得很重吗?” 刘毕哽回道:“全城的医生都瞧过啦,看来……看来是不成了。”指指跪在身旁的中年妇女,又道:“我娘说,这女神医不轻易为人治病,但是没有办法,只好来求上一求。” 刘氏听得此言,竟向荆天明伏了一伏,说道:“小兄弟,麻烦你进去跟端木姑娘求求情吧。”荆天明道:“大娘,快别这样,我去试试看就是。”不一会儿,荆天明走了出来,对着两人摇摇头:“端木姑姑说什么也不肯救,我……我……我真是抱歉。” 刘氏流着眼泪,温和地对荆天明言道:“好孩子,这不是你的错。”荆天明红了眼眶,不忍再看,转身跟着盖兰回家。 盖兰回到家中将一切告知盖聂,盖聂大怒,二话不说,穿过后院竹林,来到端木蓉家中。 端木蓉瞧见包子铺老板突然来到家中,料想是为病人求请来了,当下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来,盖聂轻咳一声,说道:“端木姑娘,冒昧打扰了。” 端木蓉仿若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拿起小竹筒,浇起花来。盖聂碰了这么一个软钉子,更是生气,但眼下有求于人,只得忍住又道:“端木姑娘医术精湛,名满天下,如今刘员外上门求医,想来这等恶疾,在姑娘眼中不值一哂,姑娘何不以举手之劳,解去刘家阖府祸患?” 端木蓉放下竹筒,淡淡言道:“只可惜,姑娘我连举手也懒得举。” 盖聂气得捏紧了拳头,簌簌发抖:“世上竟有如此恶毒女子?为医者而不仁,真是妄自为人。”既然软言相求不成,何不激他一激?当下说道:“是啦,我懂了,这恶疾恐怕连名满天下的神医端木蓉遇上了也要束手无策。” 没想到端木蓉说:“是嘛!这等恶疾看来神医是治不好了,不过要是给包子铺老板来治上一治,也许到好了呢?” 盖聂左也不成,右也不是,想这姑娘不敬人命,怒火攻心,怎么也忍不住,骂道:“为君者不慈,枉自为君;为师者不教,妄自为师;为医者不治,枉自为人!端木姑娘,你医术精湛至此,但你可曾扪心自问,到底为何学医?” “为了好玩呀。”端木蓉面不改色,顺口答道。 着短短一句话,气得盖聂七窍生烟,他厉声道:“端木姑娘,今天若不是看在你是个女子,我就算得动手相胁,也要逼得你救人一命。” “好哇!”端木蓉反而往盖聂面前走上一步,将她那一张俏生生的脸,往盖聂面前一凑,娇声说道:“来,你打呀。”盖聂当场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姑娘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治疗刘家员外?”盖聂退一步问道。端木蓉眼见这武功高强的包子铺老板被自己整得毫无办法,心中大了,笑道:“姑娘我要是不开心,就不肯治。” “那端木姑娘,如何才会开心。”盖聂问。 端木蓉想了一想,答道:“嗯,要是有什么我从来都没吃过的好吃东西,也许就开心了吧。” 刘毕与母亲在琴韵别院前跪了一天一夜,跪得膝盖发青、两脚酸麻,至于那二、三、四、五姨太倒是回家吃饱喝足,睡了一场好觉,天亮之后这才拥了老爷再来,精神反而益发健旺。 端木蓉昨晚也是吃饱喝足,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外面二、三、四、五姨太虽吵,却无法阻止端木蓉做着好梦,梦中她正品尝着一道奇珍佳肴,那菜五颜六色,阵阵浓香,令她馋涎欲滴,可惜就是瞧不清楚那菜的长相,她拿好一个好大好大的汤勺正要去舀,那海碗却突然长出了两只脚,越跑越远越跑越远,终于消失了踪影。 “别跑!别跑!”端木蓉边喊边从床上翻身坐起,发现只是一场梦,深深地叹了口气,“好歹也让我吃一口再醒呀。” 正惋惜不已,她突然东闻西闻起来,果然空气中正散布着一股和她刚才在梦中闻到一模一样的香气,端木蓉立刻两眼发光,急急忙忙下了床,口中还兴奋地念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 端木蓉前脚踏出,便见竹屋外、檐廊下,风铃倥倥作响,晨光中盖聂迎风伫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着个大海碗,阵阵浓郁香味随着蒸气飘摇而上。 盖聂笑着看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醒啦,要不要喝碗汤?” 原来盖聂昨日离去后,心下琢磨,所谓射人先射马,像端木蓉这般好吃女子,如果真能做出她从未吃过的珍馐,必能让她乖乖听话。心下计较已定,进了厨房,竟然一日一夜没有休息,精心研究,这才发明出酸辣汤的做法。后来这汤当真流传千古,酸辣汤配着刚出炉的热包子一块儿吃,果然便是绝配。 端木蓉只见这汤上点点红油轻浮,油花里裹着蛋花,蛋花里搅着肉丝,软稠稠的汤汁中,猪血、木耳、笋子、火腿黑白红黄散作细条。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酸又辣的香气顿时钻入口鼻,害得端木蓉不禁咽了咽口水,不及想象这汤有多美味,便已兴奋地伸出两手想去捧过汤碗。 盖聂立刻退了一步,把汤碗挪到端木蓉够不着的地方,微笑说道:“姑娘还是先去看过刘员外再来吧?” “啊?”端木蓉瞪向盖聂,深觉懊恼,好菜在眼前却到不了嘴,这种事怎能忍受?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1章 “原来端木姑娘不爱喝汤?”盖聂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说罢,把汤碗又递到她面前,端木蓉立刻朝着汤碗又狠狠地吸上一口,只可惜没等她闻够,盖聂又把汤碗移开。 端木蓉忿忿说道:“你这碗汤我虽然真没吃过,不过我又怎么知道它好不好吃?你先让我喝了,要是好,本姑娘绝不食言,立即便去医治那姓刘的。” 盖聂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昨日自己对这女子晓以大义,谁知大义竟然还比不上一碗汤。他摇了摇头,说道:“端木姑娘,你别心急,待我回去做了包子,这汤要是配着包子一块吃呀,那滋味真是……” 端木蓉不等盖聂说完,立刻迈步向大门走去,口中喊着:“姓刘的老家伙,你给姑娘我滚进来!” 门外众人一听,喜出望外,刘氏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连莲磕头,又哭又笑地想要站起,荆天明一手扶着刘氏,一手拉起刘毕,家仆们连忙抬起刘员外,二、三、四、五姨太 们吵闹不休地围绕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琴韵别院。 五姨太一进竹屋,便跪下了,看她那娇滴滴的样子,要说起岁数足可以当刘员外女儿,她一面假哭一面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娘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真是,该怎么报答您才好?” “这臭婊子!”三姨太心想既然神医肯医治老爷,那老爷的病铁定是会好,这五姨太为人真是奸诈,居然在这当口儿讨老爷的好,不禁在心中暗骂,口中却也嘶喊着:“端木姑娘啊!”一个箭步抢去跪在前面,挤开五姨太,连哭带喊地说,“端木姑娘,您不知道打从我家老爷病了,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您瞧瞧我瘦了这么一大圈呢。” 荆天明瞪了三姨太一眼,心想:“我明明刚才看你在外头,还捧着一大包云豆糕在吃呢,什么茶不思、饭不想。” 二姨太哪能让那两人专美于前,上前一把抱住端木蓉,裤天抢地哀号:“唉啊啊!端木姑娘,我本打算我家老爷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也不活了,如今你救下我家老爷,这……这……这……这真是一尸两命呀!” “什么一尸两命?”荆天明心想,“不懂就不要乱用成语。” 四姨太眼看这里已经没有自己发挥的空间了,只得一转身扑到刘员外身上,对着虽然没有力气说话、却十分清醒的刘员外说道:“老爷,您看她们啦,我都没位置可以挤了。老爷,您快起来,为奴家做主呀。呜呜呜。”说罢,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二、三、五姨太一瞧都傻住了,心中尽皆佩服四姨太倒能真哭。 荆天明本想说:“你家老爷要是起得来,还用得着来看病吗?”但是看见刘毕与刘氏两人已羞得无地自容,也就不愿说出来。 端木蓉一把推开抱着自己的二姨太,瞪了四人一眼,这才去瞧那刘员外,他呼吸气短而急,脸红体白,心下已明白了一大半。端木蓉向刘毕问道:“这病人是你爹?”刘毕点点头。又问:“你娘是哪一个?”刘毕牵起一直静默在旁的刘氏。 “喔,那就好。”端木蓉看着刘氏问道:“你是原配?”刘氏惭愧地低下头,轻轻答了声:“是。” 端木蓉说:“那把原来医生开的药方,拿给我看。”刘氏递上药单,端木蓉只看了一眼,就说道:“那好,就照这药方再煎一剂试试,不过,这里头一两人参得先烧成灰再去煮。” 刘氏一惊,说道:“这人参锻成灰之后,不就废了吗?” 端木蓉不耐烦地说:“就这个方子,你爱治不治。”刘氏虽然怀疑,还是立刻吩咐家仆出去照方抓药,想那刘家乃是淮阴城中首富,忙乱一阵后便在琴韵别院门口造炉煎药起来,待得三碗煎做一碗,便有家仆恭恭敬敬地端进屋来。 刘氏正要将汤药喂刘员外喝下,说时迟那时快,就看身材最为娇小的五姨太,推了二姨太、踢了三姨太、踩了四姨太,其间不能容发,从刘氏手上抢过药碗,倒在刘员外口中,这一下可差点没把刘员外呛死。 要喝完没多久,在众人注视之下,刘员外打了几个嗝、放了几个响屁,竟然能够自己坐正起来,二、三、四、五姨太自是把握机会滔滔不绝地对着刘员外灌下不知多少迷汤,仿佛在门外跪了一天一夜的是自己,并非刘氏。荆天明瞄了刘氏一眼,颇为她觉得不平、暗暗想到:“将来若有一日,我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子,娶她之后决不再娶。” 端木蓉正色向刘员外说:“你这病呀,说轻不轻,说重也能要了你命。刚刚这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若是还想活命,就得听我话。” 刘员外忙说:“一切都听姑娘吩咐。” “那好。”端木蓉瞧了刘氏一眼,又道,“你这病就是吵出来的。你若是不信,我试给你看。”说着便在二、三、四、五姨太每人身上均是一拍,登时点了四人哑穴,让她们有口难言。端木蓉又道:“刘员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通体舒畅,心旷神怡呀?” 这刘员外打从娶了这四个姨太进门之后,哪里享受过片刻宁静,这时若要他不感觉心旷神怡倒也真难。刘员外赞道:“姑娘果真是神医,我确是感到十分受用。” “那就好。”端木蓉吩咐道:“你回家之后,仍用我方才开出的药房子,直到呼吸顺畅之后,便可停药。不过你得切记,从今而后,你这四位夫人每人每天只能够跟你说一句话,要是说多了,哪天你性命有碍,别怪我不曾提醒。” 端木蓉眼见刘氏向自己投来感激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便伸手解开四女哑穴。四女同时就想开口说话,又纷纷想到,自己从此一天仅仅能说一句话,那是该说“老爷,奴家要银子”好呢,还是该说“老爷,为奴家做主”才好?四人脸上阴晴不定,各怀鬼胎,倒是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自己可别比其他姨太先开口的上策。 刘毕眼见这二、三、四、五娘顿时变成了张口金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荆天明也哈哈大笑起来。 荆天明送走众人,佩服地道:“端木姑姑,你这方子真是太神了。人参烧成灰居然还有用,你又怎么知道刘员外这病是被吵出来的?” “哪有什么神?”端木蓉得意回道:“刘员外原本没什么病,只不过人富贵,吃得太多偶感不适,却为庸医所误,看那张药方施之以七年之艾,使其胸膈居中不下,必致呼吸浅短,再一日三顿投以老山人参,无异于负薪救火,越治越死。我要他把老山参烧去,毒药便成良方。” 荆天明问道:“既是如此,不用人参岂不是好?干嘛要他烧去,白白浪费那一两人参。” 端木蓉说:“你不知这等大户人家,轻医薄幸,若是用的药贱了,他们如何肯信?人参今日不服,明日又会再炖,若将其火锻成灰,他们将信将疑却能谨遵医嘱,这便是治病容易治心难呀。”荆天明对人情世事本不清楚,今日见那二、三、四、五姨太搬弄是非,再经端木蓉如此一说,便觉自己顿时长大不少。 “那姑姑又如何知道,刘员外这病是吵出来的?”荆天明又问。 “病哪有吵出来的?”端木蓉咯咯笑道,“只不过因为那四个女人太吵,惹我心烦,这才顺便治治她们罢了。” 两人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来到荆天明家厨房,端木蓉顿时忘了身边还有荆天明盖聂,直扑五屉松针小笼包与一大锅酸辣汤而去,待到所有食物全部给风卷鲸吞下肚之后,这才满意的用香巾擦了擦嘴。 “好吃吗?”盖聂问道。 端木蓉瞥过脸,正对盖聂笑出一个充满幸福的美丽笑容,秀雅地道:“好吃。”盖聂心中一跳,看到这女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痴痴望着自己,不禁想到:“这姑娘怎地吃完了还不肯走?” 端木蓉这一坐便在厨房内坐到包子铺打烊都不肯离去,盖兰、盖聂、荆天明三人面面相窥,但无论如何晚饭总是要吃,盖兰只好挽起衣袖准备做饭,端木蓉表情登时一变,沮丧万分盯着盖聂问道:“晚饭不是你做呀?” 盖聂心想你这姑娘未免不通人事,所谓君子远庖厨,我盖聂要不是为了救人,其肯轻易下厨?但又不愿实说,只淡淡答道:“平日三餐都是我兰儿下厨操持。” “啊?”端木蓉惊喊,“你是说,我吃不到你做的菜了?” 盖聂看着这秀美姑娘脸上馋相,忽然灵机一动,要是能借此机会。将此女导上正途,也是好事一件,便说道:“姑娘很喜欢我做的菜?” “唉,我真是太喜欢了。”端木蓉答道。 “那么我看这样吧,”盖聂续道,“若是姑娘肯悬壶济世,在下日日做菜给姑娘品尝如何?”端木蓉刹时心中天人交战,自己最讨厌的事与自己最爱的事,到底该选哪一边才好? 盖聂见端木蓉脸上阴晴不定,笑了一笑,摆摆手示意盖兰让开,自己开始动手切菜调理起来,没过多久,一盘又一盘香喷喷的菜肴摆满桌面,端木蓉再也无法忍耐,径从衣袖中抽出一对半尺来长的铁筷子,毅然决然说道:“天生万物,相生相克,姑娘我认栽了。” 过不了几日,只见淮阴城中居民争相走告,均说琴韵别院之中有一绝世美女医术惊人,鬼屋之说不攻自破,自此神医端木蓉来者不拒,悬壶济世,救人无数。 淮阴近城郊野,山坡下树阴深处,阿月正坐着与荆天明、刘毕、项羽三人聊着天。 虽说今年阿月与项羽皆是十三岁,但项羽身形挺拔、服饰精美,处处透着贵气,阿月身上却穿着一袭伏念丢弃的旧棉布袍子,阿月虽用腰带打上好几个折,看起来还是松垮垮的,益发衬得阿月矮小,每次他兴高采烈地讲起话,那两只袖子就好像两把大团扇在扇着风。 两年多前,项羽就决定再也不去学堂听人唠叨了,无论刘毕怎么劝,项羽都说:“唉,这读书写字的事,只要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就够了吗?”他现在唯一感到有趣的,便是跟武师们学武。今天项羽就约三人出来看看自己最新得的宝刀。 “项小鸟,你快把刀拿出来给我们看呀。”阿月催道,刘毕也应声附和。项羽故作神秘地三推四拖,才肯解开包袱,拿出一把看起来非常朴素的刀来。 阿月大笑道:“这种玩意儿你也敢拿出来献宝?”荆天明却拿起刀来,上下翻看,在阳光下,刀面上隐约浮起远山白云层层纹路。 这刀后来随着西楚霸王项羽乌江自刎后失落,直至东汉末年董卓年少时于乡野耕作,复又再出,董卓持刀,以视蔡邕,削金断玉,蔡邕为之命名为“项羽刀”。 荆天明拔下头发往刀刃上轻轻一吹,发丝立断,忍不住赞道:“这把刀真好。阿月,你输啦,我的青霜剑比它不上。” “你胡说八道!”阿月辩道,“我不信,拿来给我再鉴定鉴定。”项羽、荆天明将那柄刀将那柄刀试了又试,但阿月就是不服气,硬要说是青霜剑好。几年下来,项羽已熟知阿月的脾气,也不跟他争,四人谈谈笑笑,慢慢走回阿月所住的破庙。 好不容易走到破庙,阿月口中还在说:“嘿!要我说这刀还没有荆天明家的包子好,上次我去,大叔把冷包子油煎,洒上芝麻,真香。”阿月正与三人闲聊,忽听得一个喑哑声音怒道:“混小子,你说什么?” 荆天明等人闻声望去之间离破庙不远处,树林边上并肩站着两个男子,另有一女站在两人身后,刚刚说话的男子四方脸大耳朵,穿着打扮好似大富大贵人家出身,可他脸上肌肉面容恐怖,跟他的打扮一丁点儿都不相配。 阿月见这人面目凶狠原本有些胆怯,但仗着荆天明和项羽皆在身旁,便又放胆回道:“我说冷包子油煎,洒上芝麻,香得很,关你屁事?” “奶奶个熊。”另一名男子则长得尖嘴猴腮,眼睛小,说话声音也细,明明满嘴脏话却扮作书生摸样,他说,“大哥,还跟这些小子说个屁,宰了他们就是。” 荆天明四人一愣,怎么这两个素未谋面的汉子,一上来就要杀人?项羽本就心高气傲,哪能忍耐?说道:“你们是谁?嘴巴放干净些,要杀我?你们也配?”说着便拔刀在手,摆开架势,严阵以待。 那大哥咦了一声,说道:“这小娃娃的刀倒好。”二弟忙说:“对对,咱们先宰了这些小子,再拿刀去换酒喝。”说罢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喝到陈年好酒似的。 那大哥叱道:“放你娘个狗臭屁,昨天抢那出殡的棺材本,你就把钱都给喝光了。”荆天明一凛,心想原来这两人是打家劫舍的强盗,没想到那大哥口气一转痛切说道:“要都照你这样,咱们三妹妹要买的珠花,啥时才能买到?” 一提到三妹,另外那汉子的态度就软了下来,说道:“都怪我嘴馋,把钱都喝光了,不然买朵珠花给三妹妹戴起,都还不好看到天上去。”那大哥说:“可不是,我就从没见过有谁比三妹更漂亮。”一手指着阿月又道:“这小子居然敢笑话三妹,咱们宰了他。” “没错,顺便把其他三个小子也都宰了。”那二哥附和道。 阿月怒道:“我什么时候笑过你们妹妹?我连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漂亮,又怎么会有人笑她?” “好小子,”站在两个大汉身后的女子突然出言,喜上眉梢地往前走上一步,对阿月娇笑道,“你倒说说,姑娘我有多漂亮。” 这姑娘这么一走出来,荆天明四人都呆了,只见着女子长得奇丑无比,年纪也不小了,偏偏一举一动还仿效扭扭捏捏的年轻女子,实是东施效颦,尤其一张大黑脸上布满麻点,更显丑陋。 阿月一瞧这女子扭捏作态,立刻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三人立时异口同声恶狠狠地问阿月。 阿月拍手笑道:“我笑包子铺的芝麻怎么都不见了?原来都跑到她脸上去了,这么一个臭麻花还爱漂亮!”话没说完,那麻脸姑娘已从腰间刷地抽出两把板斧便往阿月头上砍去。 项羽连忙挥刀挡格,就听当的一声,麻脸姑娘右手板斧竟然被刀削作两截,说时迟那时快,另外两个汉子也是左右开弓,各执板斧砍到,这一下竟有五把板斧同时往项羽身上招呼。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2章 这黑白花兄妹三人原是魏国奴隶,主人苛刻寡恩,对三人仅以犬名唤之,大哥便叫大黑、其弟称之二白,其妹唤作三花。 秦王政二十二年秦将王贲引黄河、大沟水灌大梁,大梁城坏,俘虏魏王假,魏国终至灭亡,黑白花三兄妹受主凌虐已久,这时终于找到机会将主人全家砍成肉泥。 但三人奴性深厚,主人死后顿失所依,黑白花三兄妹获得自由后反倒手足无措,后来巧遇鲍野,鲍野见此三人身负武艺却头脑简单,便赏以重金,又偶以言语称赞,骗得这三人甘心转投鲍野为奴,大黑觉得旧主威风凛凛,二白则羡慕书生文雅,三花则久想过过当美人的瘾,三人得了鲍野赏赐便各自打扮成员外、书生、美女的模样,但衣服易换气质难改,搞成现在这不伦不类的德性。 鲍野为置盖聂一行人于死地,除了广邀天下好手之外,也派出黑白花三兄妹来到楚国地界。但这天并非三人发现了荆天明下落,而是三花最忌有人在自己面前提到一个“麻”字,无论说的是麻绳、芝麻,还是麻烦,只要带一个“麻”字,这兄妹三人往往一拥而上,将说话之人砍成肉酱。 这时黑白花兄妹三人五把板斧,齐向项羽砍去、即便手中宝刀锋利、也无法同时挡格五个不同方位的攻击,项羽脸色铁青,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突然当当当地五声齐响,却是荆天明抽出青霜剑挡住了黑白花三兄妹的攻击,项羽既觉死里逃生又感懊恼,心想:“原来荆天明武功这么好,那我这两年学武,到底在学什么?”黑白花三兄妹也是一惊,这少年竟能挡住他们一轮攻击。 荆天明手中捏着剑诀,指指阿月问道:“我朋友不过开句玩笑,你们何以下此毒手?”刘毕忙推了阿月一把:“对对,阿月,你快道歉呀。” “道你妈个头!”阿月站在荆天明身后喊道,“她脸上长麻子,我叫她麻花,有什么不对?我只是说实话而已。”阿月本来怕得要死,如今看荆天明既然挡得住,哪还有什么客气的? 三人听了这话,疯了似的使开手中板斧,誓要杀了阿月而后快。荆天明与项羽两人对望一眼,两人一刀一剑便上前对战,刘毕拉过阿月,躲在树后观战。项羽仗着手中宝刀厉害,使出浑身解数,加上二白不愿自己手中板斧碰到他刀,项羽这才连使三十多招没被砍伤。 另一边,荆天明一人应付大黑、三花两人,使出圈字诀在上下左右四方划出大大小小连绵不断的剑圈,大黑三花一时也奈何他不得,但这两人性格诡谲,越挫越勇,两人合使一招“劈柴挑粪”,硬是冲进剑圈之中,三花左手单斧向荆天明右腰劈去,大黑却晃动手中双斧,像两只粪桶分袭荆天明左右太阳穴。 荆天明没有临阵对战的经验,加之他自认并未从盖聂处学过任何剑招,情急之下,便使出那日与盖聂练剑时的“弓步向前”来。 他左脚微抬,稳稳一个弓步踏出,剑身向右挽个剑花挡住三花来斧,再在两臂上部各旋出一个剑圈,没有想到轻轻巧巧地便架开大黑双斧,再在两臂上部各旋出一个剑圈,没想到轻轻巧巧地便架开大黑双斧。这招在荆天明心中虽叫做“弓步向前”,看在大黑眼里却是一招不折不扣的“青龙出水”。 原来盖聂恩师—闵于天,少年时精于剑术,以五湖四海为师,二十余年自创“百步飞剑”。从“太仓一栗”起始至“拂袖而归”总计八式,后来传给盖聂、卫庄两人,剑招灵动复含诸多变化,既能执剑在手,亦可倚链脱放于空,攻敌之不备。 但他晚年自归于林,视为爱子的卫庄又不告而别,闵于天嗟吁人之于世实如蜉蝣微尘,静胜于动,不变胜有变、无招胜有招,愧于年少自负竟敢自创剑法,便废去了原来八式百步飞剑,将剑法要义融汇成“一以贯之”、“一了百了”两式,统含剑术二十六种基本用法,八式百步飞剑重在剑招精奇,二式百步飞剑则根于剑义本质。 闵于天享寿七十又二,直至驾鹤,盖聂都随侍在旁,他临死之前体悟了生死之理,豁然开朗、又达到另一番新境界,便睁眼对盖聂口述了第三式“一无所有”的奥义,便是“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一句,语罢气竭而终,脸上微笑却不散去。 盖聂得荆天明为徒,知他天资聪颖,便授以三式百步飞剑,以免恩师绝学至己而断,这第三式“一无所有”盖聂并非不教,而是他时时冥想“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一句,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人忠厚,自己不懂又如何教授他人,便仅将前二式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荆天明。 这二式重在剑术根本、自己本身无招,敌人攻击之势若应以“抹式”消去,使剑者便自然而然地使出“抹式”;若应以“挫式”消去,使剑者便自然而然地使出“挫式”相对。乃是闵于天少宗儒家襟怀,晚归道家思法自然所创之由无至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一套剑法。常人习武,总从招式学起,舍本逐末,才有此招胜彼招的想法,是以大黑此时见荆天明剑圈一旋,便认定了他使的是一招“青龙出水”,这“青龙出水”右旋之后如使一招“指南车”自取中宫,便正是破大黑等人“劈柴挑粪”的妙招。 果然荆天明右旋之后,手中青霜剑径对大黑胸膛而来,只不过荆天明心中并没有“青龙出水”,又或是什么“指南车”的招式,他仅是见到大黑双斧既向左右滑开,中宫有隙,便想也不想地挺剑自“刺”而去。 二白见荆天明弓步不动,使出一招“指南车”刺向大黑,大哥无可闪躲,忙抛下项羽掷出双斧来救。 双斧倏地飞至荆天明左后,荆天明收回弓步,青霜剑向后划个半圆一抹,双斧纷纷落地,但只缓得这么一缓,大黑窘境已解,又与三花一同扑到,二白狠劲陡发竟以双手再战,变成了三人围攻荆天明。 四人打得密不透风,远超过项羽之所能及,只好在旁空舞宝刀,大声呼喝为荆天明助阵而已。 黑白花三人虽惊讶眼前少年武艺居然如此精湛,不过三人心眼本粗,非但不退,反而杀红了眼,这时大黑呼啸一声,兄妹三人同使一招“驴鸣狗吠”,大黑双斧砍向脑门,三花单斧直击下阴,二白手中双斧本应劈入荆天明前胸,奈何手中没了兵器,索性飞身两手作爪向荆天明扑上。 三人互相配合齐向荆天明攻去,斧声虎虎,荆天明单足立地,左腿屈膝在身前提起,使出“右削举腿架剑”,青霜剑逼走大黑,左腿同时径踢三花手腕,三花闷喊一声,虎口巨震,便握不住板斧,但此同时二白状似疯犬扑来,荆天明右手剑挡格大黑,左腿踢翻三花板斧,已经无暇抵御。 荆天明眼见二白面目狰狞,双眼猩红地扑来,只得伸出左手冒险点向二白胸前缺盆穴。 荆天明气运左手,力贯中指,只听得二白一声惨叫,脸颊惨白,登时动弹不得摔落在地。大黑、三花两人哪曾见过点穴功夫,眼见二白状似泥塑,连忙抢上护在二白身前,情急不已地想要看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下别说黑白花三兄妹吃惊,荆天明心中也吓了一大跳,他心想:“端木姑姑明明没有教我,怎地我也会使?” 项羽指着荆天明,完全忘了自己的立场,大喊起来:“鬼!女鬼使的妖法!”阿月也插嘴问道:“臭包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妖法?又怎么不教我?”荆天明自己也百般疑惑,对于两人的询问,一句也答不上来。 只有刘毕头脑清醒,见黑白花三兄妹正自忙乱,忙大喊一声:“项羽、阿月、荆天明,还不快逃?”四人这才慌忙地一块儿逃走,奔出十余步,离了黑白花三人视线,项羽忽地站定说道:“等一下,大家别跑。” 刘毕、阿月哪里肯听,只是要跑、项羽拉住二人又道:“你们想呀,他们明明看见我们跑了,过一会儿定要来追。我们小孩儿脚短。长力又不足,八成会被追上,不如现在我们偷偷折返,从后窗翻进破庙躲起来、他们亲眼看见我们往这边跑了,便绝不会进破庙搜查,你们觉得如何?” 阿月本来处处跟项羽唱反调,不过这时自己小命重要,听项羽说得有理,便带着三人从破庙后窗蹑手蹑脚地翻了进去,四个人你推我挤,好不容易才全塞进了原本阿月用来养鸭子的神桌下头。 二白被荆天明点了穴道,一时三刻哪能动得了,大黑、三花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更遑论能够解穴,但他兄妹三人自幼相依为命,二白既动不得,其余两人 哪会弃他离开?兄妹二人商量片刻,便一人一边抬了二白,走进破庙,坐了下来。 项羽使了小聪明,这下聪明反被聪明误,四人躲在神桌底下,黑白花三兄妹就坐在破庙门内,双方仅有一破桌布相隔,四人既出不去,黑白花三人也不肯走,形成了对峙之势。 阿月心中火大在神桌下连使眼色,死瞪项羽、责怪他乱出主意,不过桌下昏暗,项羽全没瞧见,他愤慨之下居然伸出脚去踩项羽,不料这一脚没踩到项羽,却踩到了早已惊慌不定的小鸭子。 两只小鸭子“呱”地一声叫,便从桌布后头冲了出去,在破庙内四处乱窜,呱呱呱的声音由近只远、好似在破庙内绕着圈圈似的一声声传进了躲在桌下、生怕被发现的四人耳中。 过了一会儿,呱呱呱呱的声音越叫越急,便听得大黑喑哑的声音说道:“没想到这破庙里倒有鸭子,你抓这鸭子吃吗?”三花回道:“只可惜这两只鸭子太小,没什么肉,不过我想让二哥喝点肉汤也好。” 大黑又道:“那好,我去捡点枯枝生火,你就留在这儿,先把鸭子宰了拔毛。”三花咯咯发笑,温柔无比地对手中的黄毛小鸭说道:“乖乖,你别怕,我一把就扭断你的脖子,一丁点儿都不会痛喔。”大黑闻言哼了一声,也笑道:“三妹妹良心倒好,还怕鸭子疼呢。”三花冲着大哥回眸一笑,脸上神情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两人正说话,突然间神桌下桌布一晃,闪出一个人来,正是刘毕。他一把从呆了的三花手中,夺下两只簌簌发抖的小鸭子,抱得紧紧的,喊道:“不准你们欺负弱小!”边说边跟小鸭子一起抖个不停。 荆天明三人万万没有想到,一向胆小如鼠的刘毕竟然会为了鸭子冲出去,事实上,连刘毕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只记得听见了三花阴惨惨的冷笑,自己心中越来越气愤越来越气愤。然后自己怎么就到了这三个杀人不眨眼的人面前,又是怎么夺下小鸭子抱在怀中,刘毕全都不清楚,但他心中有一股坚定的声音喊道:“绝不能恃强凌弱。”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刘毕既然出来,其余三人也陆续跟了出来。他们彼此互望一下,心中不约而同地都想到:“只要跟他们在一起,就算是死了也没关系。” 项羽拔刀,荆天明执剑、阿月抓紧刘毕往后退了一步。项羽说道:“我跟你拼了!”荆天明虽然没说话,眼中却紧紧地盯着大黑与三花手中双斧的一举一动。 “四个小鬼原来在这里,奶奶个熊,老子剁碎了你们。”大黑说着正要动手,一个青色身影突然闪进庙来,挡在两方之间。 三花怒问:“你是谁?”同时间荆天明却喜出望外地喊道:“端木姑姑!”来人正是端木蓉,她出城至野外采摘药草,眼见太阳将要西落,回城的路上听见刘毕喊叫,便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却撞见这般景象。 “我叫端木蓉,”端木蓉问道,“你们两个干嘛动手欺负孩子?”大黑怒道:“他们伤了我兄弟,我要杀,又碍到你什么了?端木蓉……端木蓉……你就是那个有名的神医端木蓉吗?” “大哥,跟她说这么多干嘛?”三花瞧端木蓉相貌秀美,远远超过自己,心中反感突生,骂道:“臭婆娘!多管闲事多吃屁,姑娘我宰了你。”便向端木蓉砍去。 端木蓉摔开采药的竹篮,从衣袖抽出那对半尺来长的铁筷子双手分持,与大黑、三花相抗。这铁筷子荆天明每日晚餐时分都在家中见到,却不知是端木蓉行走江湖随身携带的必备用品,一则无论何时何地遇上美食便能伸出老长筷子抢吃,二来她认穴精准,便在铁筷子前端各焊上一个小圆球当作打穴兵刃。 大黑、三花两人一身横练功夫,两人四斧或砍或劈,齐向端木蓉下手,端木蓉见两人凶狠,随即使出“饥火烧肠打穴法”来。 端木蓉首好医术、次重美食,对于武术一道了无兴致,加之每每练武更使她饥火中烧,当真是越练越没劲,一练就肚饿,但她深知在江湖行走诸多危险,便想出将穴道名称组成自己爱吃的菜名,来激励自己练习打穴,故此套武功招招皆是菜名,或取穴道名称,或取谐音拼制而成。 只见端木蓉舔舔嘴唇,一招“焦葱炊里脊”铁筷子分打大黑中焦、冲门、太吹(注)、三里、夹脊诸穴,大黑看她劲道虽弱来势却奇,他刚才亲眼目睹荆天明手指轻点,二弟随即软倒,这时哪肯让端木蓉碰到自己,随即用双斧护住连往后跃。 端木蓉见大黑退开,又使一招“上汤浇山鸡”,转追三花上星、汤谷、太浇(注)、承山、地机五穴,三花险险避过,旁边二白苦于穴道被点无法出手,却能讲话,便于三人对战之际每每出言指点,喝令大黑、三花左闪右避。 端木蓉几次出手均被二白叫破,灵机一动,喊道:“我先打死你这个假书生。”大黑、三花一惊,连忙来救,不过端木蓉攻向二白的乃是虚招,待三花靠近,忽地使一招“八仙醉海蜇”点向三花八风、灵仙(注)、孔最、小海、曲泽五穴,三花中计忙要回避,就慢了这么一点,转身时左手曲泽穴已被铁筷子点中,登时手筋麻软无力,连五指也无法抬起。 大黑狂怒,:“臭娘们,你使诈伤了我妹,老子非剥了你皮不可!”端木蓉摆摆手,笑道:“我看大家不要再打了。” “怎么不要打?再拆五十招,你打不过我。”大黑说道。 “可不是嘛!”端木蓉说,“正因为我打不过你,所以才说不要打了。”大黑转头瞧了瞧委顿在地的二弟、无法执斧的三妹,无论如何都忍不下这口气,端木蓉见状忙道:“论武功,我打不过你。” “可不是嘛。”大黑抢道。 端木蓉指指荆天明四人,又说:“不过我二人对战之际,这里四个人随便拿一个人出手,都能要了你弟妹的命,你说对不对?”大黑在心中一想,荆天明剑术精湛,确实难保弟妹安全,口气一软说道:“难不成就这么算了?” 端木蓉说道:“那好,我端木蓉说话算话,今后你兄妹三人或伤或病,无论我们是敌是友,我都救你们一命,当作是今日你手下留情之德,你看如何?” 此言一出,大黑立即心动,他早就听过神医端木蓉能生死人而肉白骨,难的是她是否愿意出手相救,如以今日之阋,换得三兄妹日后得她医治,那还真是便宜了,他心意已定,嘴上却还逞强:“你先治好我二弟、三妹再说。” “什么治不治的?他们是被点了穴道,我帮他们解开就好。”端木蓉笑了笑,伸手在三花身上一拍,她左手顿时活动如常,又走到二白身边蹲下,回头问荆天明,“你点了他什么穴?” “缺盆穴吧。”荆天明答道。端木蓉依言在二白缺盆穴一点,却是毫无作用,她又连试五下都无法解开阻塞的穴道、端木蓉吃了一惊,暗想:“这孩子内力居然如此深厚,我变换了六种解穴方式都解不开。”他不禁回头注视着荆天明。 想这奇经八脉的功夫虽是端木蓉授与荆天明,但端木蓉练武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荆天明却是念兹在兹,所谓“水滴石穿,时到功成”,如今以内力高下而论,端木蓉早已远输苦练四年的荆天明了。 荆天明见她注视自己,只道端木蓉笑他点穴方法拙劣,又哪知端木蓉是赞自己内力深厚,惭愧地低下了头。 大黑见二弟依旧无法行动,心急不已,忙喊道:“你快帮他解开呀。”端木蓉拍拍罗裙站起,不说自己内力不够深解,反道:“不用解了,他被点穴有些时候了,两个时辰之**道自解,你无须担忧。” “开什么玩笑?”大黑反嘴说道,“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开什么玩笑?”端木蓉如法炮制也说一句,“我神医端木蓉还需要骗你吗?这四个人我带走了,两个时辰之后,保管这个假书生生龙活虎便是。”大黑见她说得斩定,自己独力又留不下五人,只好目送他们离开破庙。 端木蓉带着这四人二鸭回到城中,也不要他们道谢,也不多跟荆天明言语,抛下一句“天晚了,快回家”便丢下四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3章 荆天明见刘毕和阿月甫自惊魂未定,小破庙暂时也回不去,想了想对阿月说:“阿月,今晚你住我家吧。”阿月紧紧抱着怀中鸭子,点了点头,又忽然回过神似的瞪着荆天明,摇头说道:“我才不要。你家太小了,没地方睡。” 荆天明哑然失笑,心想:“我家小?难不成你住的破庙挺大吗?”又劝道,“怎会没地方睡?你暂时和我挤一个晚上不就成了?” “呸!谁要跟你一起睡?”阿月骂道,“我可是一个……一个……一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你……你……你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子汉!两个大男人挤同一张床睡像话吗?臭你个包子连这也不懂?喂,项小鸟,你们家不是还有房间吗?小爷我今晚睡你家了,走罢。” 说完一手抱着鸭子,一手拉了项羽急冲冲地便走,刘毕抱着另一只鸭子连忙跟上,荆天明莫名其妙地望着三人离去,左思右想,还是不知道阿月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注:文中所言太吹、汤谷、太浇、灵仙四穴,并非真实人体穴道所有,而是作者为增加阅读趣味,便于读者了解而杜撰之,其余穴道则真有其事。) 第七章 仙乐飘飘 这夜,荆天明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今天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与人交锋,这些年来每天练习的功夫非但有用,而且不至落败,虽说打得有些稀里糊涂,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又惊又喜。荆天明忍不住在脑子里将白天与黑白花三兄妹恶斗的情景反复想过,如此躺了两三个时辰才终于渐渐睡去。 端木蓉睡至半夜却忽然张眼醒来,竹屋外,沙沙作响的青竹林中隐隐传来一阵极轻的歌声。 端木蓉迷迷糊糊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悄悄走到窗边瞧去,只见一个男子站在月光下,衣袖飘飘,面容清埃谥胸W郧岢约撼3:咦诺母瑁皇谴烁璩鲎阅凶涌谥形疵獾统列骸扒锢假廪挛撸奚馓孟拢宦桃顿馑刂Γ挤品瀑庀瑁环蛉俗杂匈饷雷樱ズ我再獬羁唷 男子唱到一半停了下来,叹口气,在青竹林中来回踱步,端木蓉两眼惺忪地偷瞧了好一阵子,才看清眼前之人原来是卫庄。 自从回到咸阳之后,卫庄每到夜深人静便经常轻轻哼唱着这首歌曲,也曾寻过熟知南方民情之人,得知端木蓉未唱完的下半阙描写的是一个凡人暗恋上这年轻貌美的女神少司命,一眼成痴,无法自绝情意,却苦人神相隔,此情终不得遂。 这四年来,卫庄已来探访过端木蓉数次,他不愿再遇上鲍野派出的杀手,总挑在夜深人静之时。他孑然一身独来独往,虽自知情根已种,却不知该如何面对是好? 卫庄望着月光下的竹屋、佳人不远,唯心相隔,真是心似豆谷,情如石磨,碾得他心痛入骨,情不自禁唱起这歌的下半阙:“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 声哀情伤,调低心远,似乎在指责那个暮然回首与自己四目交顾的女子,来的时候既不曾言语,离去之时也不曾告别,自顾自地乘着风云而去,却不知她离去之际,却将别人的心也带走了,只留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身躯,兀自在此等她回来。卫庄感叹万分,又是反复吟唱。 端木蓉看了半天,只见卫庄把这楚国歌谣唱个不停,一遍又是一遍,渐感不耐,干脆咿呀一声推门而出,说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进来?” 卫庄一震,转头看去,端木蓉斜倚木门,一派慵懒地瞧着自己,不禁满脸通红,咳嗽一声说道:“端木姑娘,打扰了。” 端木蓉摆摆手打个哈欠,说道:“知道就好。” 卫庄勉强略定心神,吸口气跟着走了进去,看看挂在墙上的焦尾琴,从怀中拿出一卷琴谱,双手奉上,说道:“端木姑娘,这是在下特地为你寻来的一本琴谱,乃是郑国两百多年前流传的歌曲。”端木蓉立刻满脸堆欢,拿过琴谱也不道谢,当场就低头翻阅起来。 接着卫庄便没了话,站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端木蓉抬起头来,奇怪的问道:“咦?你干嘛老站着?” 卫庄咳嗽一声,说道:“我站着,我站着很好。多谢端木姑娘。”接着又是一阵静默,端木蓉只好又问道:“要喝茶吗?”卫庄摇头答道:“不喝茶,不喝茶很好。多谢端木姑娘。” 端木蓉见卫庄满头大汗,不禁皱皱眉头说道:“你很热呀?脸色不太对劲,过来,我把把脉。” “不,不把脉,不把脉很好。多谢端木姑娘。”卫庄连忙后退一步摇手回答,擦拭汗水,清了清喉咙,好一阵子才终于开口说道,“端木姑娘,我想……我想……” “你想什么?”端木蓉见他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毫不客气地问道。 “我想,我想……我想……”卫庄连忙说了五六遍,明明是一句“我想你”,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改成了,“我想……我想说的是……这一年来我已经不太头疼了。唉!” “唉什么?”端木蓉点头回道,“那很好呀。” 卫庄跟着点点头,接着便像断了线似的又没有了声音。 就这样,两人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只把端木蓉高的莫名其妙,不禁开始打起哈欠来。 “端木姑娘,”卫庄忽然说道,“打扰了,你继续休息吧,在下这就告辞。”说罢,也不等端木蓉说话,便突然转身迈步向外跨去。 端木蓉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琴谱,忽然扬声喊道:“对了,你不是一直很想听我弹琴吗?” 卫庄停步,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望着端木蓉。 端木蓉笑嘻嘻地道:“我那把焦尾琴非等到月圆,否则弹不出好声音来。再过三日便是十五,不如这样吧,三日之后你再来,我弹奏此曲算是回赠如何?” 卫庄一听喜出望外,笑逐颜开地又点了点头,这才真的转身大步离去。 隔天,端木蓉便趁着行医开诊之时,对一位病人提到自己将于十五月圆之夜弹奏一曲两百多年前郑国所流传的国风,欢迎对琴艺有兴致的人来听。 端木蓉说话的声音虽轻,这个消息却像落雷似的在街头坊巷间炸了开来。众人一来感激端木蓉医术高超,乐意捧场;二来听说端木蓉的住所号为“琴韵别院”,显是端木蓉除医术外,更以琴艺为傲,如今她要献艺,真可说是此曲本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哪里能够不凑凑这个热闹呢? 到得当日,天刚刚黑,“琴韵别院”里头便已人潮汹涌,水泄不通。院内两排灯笼高挂,底下人声鼎沸,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宰猪屠狗之徒全都到齐。刘员外一家带齐仆从排场浩大地夹杂其中,他身旁坐着刘氏,两人轻声说笑,另外那二、三、四、五姨太们则各个花枝招展地围坐在旁,苦于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只得你推我挤,指指点点地大打手语。 刘毕则和荆天明、阿月、项羽一起兴冲冲地坐在最前面,就连盖兰也在盖聂的吩咐下特地收了包子铺休业一天,其他更有那些被治过病的、整过骨的、敲过背的、扎过脑子的,人人携家带眷、个个呼朋引伴,引颈望着凉亭中的那把焦尾琴,只等着神医端木蓉出来。 卫庄底首敛目,隐身在人群最后,“但愿端木姑娘能动得我的心意。”卫庄在心底反复地祈祷着,忽听得有人喊着:“来了,出来了!”抬起头来,见端木蓉将两手轻轻覆上琴弦,大伙在底下连忙相互低声喝斥,一时全都安静了下来,只见端木蓉十指如葱,琴音歌声同时响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端木蓉随琴吟哦唱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挠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正是卫庄所诉衷情,花了好大功夫得来的郑国国风《子衿》,卫庄听歌如痴如醉,端木蓉吴侬之语正唱出他心中悠悠思念:“我心底只盼着一个身穿青衣之人呀,我不来看你,你可曾给过我任何音讯?我不来看你,你就忘了我吗?当我人在咸阳,寤寐难眠,莫名地来回走动,一举一动都只是在思念你。” 卫庄情有所系,不觉动容,其余众人却面面相觑,就连荆天明也难掩诧异之色,身旁阿月噗嗤一笑,荆天明连忙推他一把要他住嘴,刘毕紧咬牙关努力忍耐、项羽则脸色铁青额头上直冒汗。 谁都没想到,凉亭下端木蓉歌声清婉,但那只焦尾琴上,宫尚角徵羽五弦上五音互不相连,真好像榔头钉耙锄头镰刀彼此互砍一般,又宛若鸦蹄马嘶狼吠驴鸣齐声奔到,端木蓉唱到第二章,有人不住摇头,有人抱住脑袋,听众人人勉力支撑,免得惹恼了端木蓉,万一她发起脾气将来不愿医治自己,岂不是太亏了? 端木蓉直唱到第三章,还有那奋勇的乡民站起来用力拍手,大喊:“端木姑娘唱得好!唱得好!”只可惜话说完,便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刘员外的五姨太忍了一整天,都没把自己本日配额的那一句话说出口,这时再也忍不住娇声大喊道:“别弹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一旁的二姨太立即跟着大喊:“我也受不了啦!”三姨太趴在地上吐了起来,口中呻吟道:“快……快……快逃呀!”四姨太则扯着刘员外放声大哭:“这实在是太难听,太难听啦!老爷!你快替奴家做主呀!” 这二、三、四、五一台一带头,众人纷纷趁乱而起,拖儿带女地向外爬,耐力比较足的就脸跑带爬,穿过竹林,奔出了“琴韵别院”,霎时间,院子里只剩下站在面前的四个少年,卫庄见到其中一位满脸泥垢的小乞丐倒在地上大笑,一位衣着华贵的壮硕少年则轻轻拍着一位正在呕吐的文弱书生的背,另一位外表俊秀的少年,脸上又是惊愕又是同情,朝端木蓉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端木蓉忽然觉醒,倏地起身抱起焦尾琴转身走进竹屋。卫庄略略犹豫,立即快步经过四个少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奔入了屋内。 大厅中,卫庄四下不见端木蓉人影,便往内堂寻去,正想着该怎么安慰她才好,却听见里面传来男人的低沉嗓音,卫庄心中一凛立即停步,想了想后提气慢慢靠了过去,一靠近便听见耳边传来端木蓉语带哽咽的声音说道:“你,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大伙都跑了。” 一阵沉默之后,那男人柔声说道:“你别伤心,不然这样吧,你再弹一次,我愿意听。”卫庄登时一颗心如坠深渊,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不是盖聂是谁? “原来他藏身在淮阴!”卫庄心想,“他又怎地和端木姑娘相识?其他人都在院子里,便只他一人在屋内等候,难道他和端木姑娘……难道……”刹那间千头万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不是和当年如出一辙?老天爷未免……未免对我卫庄太不公平。” 卫庄这么想着已是热泪盈眶,怔怔地伫立良久,里头两人再无对话,只是不一会儿,那鸦蹄马嘶狼吠驴鸣的琴音再度破空响起,卫庄在屋外同时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 “谁在那里?”盖聂一听见声音,连忙追了出来,刚刚跨出“琴韵别院”大门,便听得人说:“盖聂啊盖聂,你可得好好活着呀。”这声音如此耳熟,盖聂激动地大喊:“师弟?是师弟吗?” 月光下,卫庄面目更显苍白,他看着那刚过四十的师兄,一对星目依然清朗丰磊脱群,脸上尽是对自己的关怀之情,卫庄对盖聂凄然一笑,施展轻功,自往北方去了。 “师弟,师弟别走。”盖聂正待要追,突见东边竹林上红影一闪即逝,心想不好,难道是自己行踪已然泄漏,师弟带着秦国走狗前来追杀?他追到竹林却无人影,盖聂担心荆天明安危,正欲回家,却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青竹下土堆发出:“大叔……大叔救我。” 盖聂凝神往黑暗中看去,只见一小乞丐卧倒在地,正是常常来自己家吃包子的阿月。盖聂大吃一惊,急忙就想上前抱起阿月,却听得端木蓉的声音说道:“别碰他,他全身上下都是毒,沾者立毙。” “毒?”盖聂不解地说道,“我师弟不是会向人下毒的无耻之辈。” “你师弟是谁,我不认识。”端木蓉口气不善地道,“不过谁说下毒的人就无耻了?”端木蓉在阿月身旁蹲下观看,又冷冷地说,“你走吧,这孩子交给我。”盖聂虽不知来龙去脉、但端木蓉说话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阿月如果真是中了毒,自己也无可奈何,试了几次向端木蓉询问详细,她都不理,只好无奈的回家去了。 隔日天亮,荆天明从盖聂那里得知阿月中毒的消息,学也不去上了,直冲至端木蓉家,但在竹床上等着他的,再也不是那个活泼顽皮的阿月,荆天明眼见阿月双目紧闭,脸上神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有时声嘶力竭地惨嚎,有时仅仅无力呻吟,眼泪大颗大颗从荆天明脸上掉落。 “你别碰他。”端木蓉喝阻了正要碰到阿月的荆天明。 荆天明不解地问:“姑姑,我……我……只是想帮他擦擦汗。” “现在他全身上下共有十二种剧毒缠身,沾者立毙。”端木蓉没好气地说,“你碰他没关系,不过我可腾不出手再来救你。” “臭……臭包子,”阿月听在耳里,勉强吐出几个字,“可……可不要你救我,小爷……我……死不了……”话没说完便又昏了过去。 荆天明看着再度不省人事的阿月,依旧那么倔强,眼泪像断了线似的落个不停,一时间房里静默下来,荆天明心急如焚,端木蓉则满脸困惑,像是在思索些什么。 “端木姑姑,你救救阿月吧。”荆天明打破沉默说道。哪知端木蓉并不理会,冷不防地开口问道:“天明,你师父是不是叫做盖聂?”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4章 “是。”荆天明不愿对她说谎,想了半天终于低声答道。 “是盖聂。”端木蓉喃喃自语着,“真是盖聂,嗯,天下第一剑盖聂。” 荆天明打断她的沉思,说道:“端木姑姑,我师父是不是盖聂不重要,请你先救救阿月吧。”说着说着就跪下了。“站起来!”端木蓉厉声道,“你还不了解我的脾气吗?作什么丑态?我要是不想救,你跪死了也没用,我还怕没人跟我下跪吗?”荆天明站起身来,不再言语,只是以眼神相求。 “唉!”端木蓉走到窗边眼神遥远,缓缓说道,“我自幼在神都九宫门下学医,后来我行走江湖,有些人便唤我作神医端木蓉,你是知道的?” “嗯。”荆天明轻轻回答。端木蓉又说:“可是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师姐。”荆天明希望陡生,说道:“她……她也是学医的吗?” “不,她学的是毒术。”端木蓉回过身指着阿月道,“这便是我师姐,月神乌断下的毒手。眼下他体内共有十二种剧毒,按五行相生相克之序排列,若解金火之毒,则土木之毒即至;偌解土木之毒,则水火之毒甫攻,真是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荆天明问道:“难道凭着姑姑手段,不能同时齐治十二种毒吗?” 端木蓉冷冷回答:“这哪会做不到?不过若我同时投以与十二种剧毒对治之药,你这朋友现在就如一艘满载货物的小舟,你想我再加上十二箱笨重的货物,这小舟焉能不沉没?” 荆天明一听便知阿月所中之毒,即便是对神医端木蓉来说也是个极大的难题,但他瞧见阿月痛苦挣扎的模样,忿忿说道:“但我这朋友与那月神乌断素不相识,他干嘛要害他性命?” “乌断不是要害阿月,”端木蓉答道,“我们两人相争已有十年,她毒了你的朋友,扔在我家,要看看是我神医端木蓉厉害些,还是她月神乌断高明而已。” 荆天明想到世上居然有人只为证明自己手段,对于无缘无故地剥夺一个人的性命无动于衷,心下肃然。 “你走吧。”端木蓉说道,“我要看看阿月是怎么中毒的,不想有人打扰。”荆天明点点头,正要跨出房门,突然转头问道:“端木姑姑,你要怎么检查阿月?” 端木蓉头也不抬地答道:“废话,当然是脱光他衣服检查啦。” “可是你不是说,阿月身上的毒沾者立毙吗?”荆天明狐疑地问。“烦不烦呀?小孩子不懂就不要问。”端木蓉不耐烦地说,“我小时候在南方的神都山,碰巧遇过一种红冰蝉,从此百毒不侵,若非如此,乌断对我下毒不就好了,还毒什么别人。” “红冰蝉?”荆天明一愣又问,“那是一种蝉吗?” “废话!”端木蓉推了荆天明一把,说道,:“快滚吧!别在这里烦我。” 荆天明从琴韵别院出来,回家拿了青霜剑,也不跟盖聂、盖兰告别,独自出了淮阴向南寻找神都山去了,他想既然红冰蝉能使人百毒不侵,定然可解阿月身上的毒,为了阿月,无论有多艰难,自己都一定要找到红冰蝉。 第八章 神都九宫 荆天明突发奇想,不告而别之后,一路上且问且走,行行停停,沿途树草逐一枯黄,夜风渐冷,不知不觉走了已有月余,时节已然入秋。每多走一步,多过一天,荆天明便多感到一份心灰意冷、希望渺茫。路上所问之人别说从没听过什么红冰蝉,就连神都山也是人人摇头,未有所闻。 “什么神都山?没听过!”这日,荆天明又向一位正收割稻谷的老农询问,那老农额上汗水淋漓,一面拿脖子上的的湿布擦脸一面回答:“不过这附近倒是有座巫山,小兄弟,你可千万别走错了路呀,那巫山是巫人住的,凡人去不得。” 神都山没找到,倒是巫山的传闻众说纷坛,荆天明一路走来已听了不知多少,人人绘声绘影说着巫山上住有神通广大的巫人,一声令下能使树会走、花想飞,不是凡人能近,那老农兀自天花乱坠地说着,荆天明却已有气无力地道了谢,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而去。 行至一片大湖水泽旁边,荆天明随意倒在一棵树下露宿而眠,一会儿梦见自己和阿月、项羽、刘毕正在小破庙玩耍。转眼又梦见阿月全身冰冷僵硬倒地,如此翻来覆去噩梦连连,睁眼吓醒时已是清晨。 嘹亮不已的鸟鸣声环绕四周,草地略带露水,荆天明起身走向湖边,蹲下去洗了把脸,望着湖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苦笑心想:“一种噩梦代替了另一种噩梦,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睡得香甜,做些好梦?” 清晨澈寒的湖水使他感到神清智明,荆天明望着眼前开阔的森林,但见湖面上倒映着朵朵镶金白云,阳光铺洒透进树林的最深处,他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朝湖水放声大喊:“阿月!你等我!阿月!你千万要活着等我回去!” 采摘些野果略为饱腹之后,他沿着几乎湮灭的森林小路行至晌午,忽听得前方传来阵阵奇怪呼喝,一个身穿灰布衣衫的青年,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手长脚长,园眼大鼻,额头饱满,一对招风耳极为醒目,正在一块大岩石旁比手划脚。 那人一下看天一下望地,两手盘成斗状罗置于胸前,瞪视前方:“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接着双目一闭一张,忽地将右手朝天用力指去,口中大喝,“风来!” 荆天明愕然心想:“他在召唤风?难道他就是所谓的巫人吗?”他四下望望,但见天晴气朗,草木皆兴,又哪里有风?荆天明心中失笑:“看来我故事听太多了,未免自作多情了。” 那灰衫青年一试不成,却不放弃,搔头抓耳之后重新振作,加倍用力地瞪视前方再念:“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接着又是阖眼,指天大喝,“风来!” 荆天明忍不住走了出去,那灰衫男子这时也瞧见了荆天明,但他屏息凝神,静静不动,只是等待风至。荆天明默默爬上他身边大石观看,但见四方树海稳立,鸟鸣虫鸣,连一点点微风也无。 “北风行!山林狱统!水火湔明!”灰衫青年再来一次,这次简直是卯足了全身力气似的拼命大喝。“风来!” 正午日光炎炎地照射在两人身上,灰衫青年早已大汗淋漓,他维持着单手举天的姿势等待好一阵子,荆天明忍不住又四下张望一番,但见树叶悄然,湖面无波。 灰衫青年气得哇哇大叫了几声,叫完了便没事人似的抓抓脖子,自己咧嘴笑了起来。荆天明见他神色从容浑不着恼,便上前一揖,问道:“请问这位大哥,神都山怎么去?” 灰衫青年朝荆天明全身上下打量一番,笑嘻嘻说道:“怎么你在神都山里问神都山怎么去?”荆天明大吃一惊,不敢置信:“这里便是神都山?我这一路问了许多人,大伙都说这附近只有巫山,没有神都山。” 灰衫青年点点头,坐了下来,说道:“巫山就是神都山,以为有巫人住在这里的便叫它巫山,以为有神灵住在这儿的,就称它作神都山。” 荆天明一听自己到了神都山,便欢喜地大笑大跳起来,浑然不知凡人畏惧巫人所以称这山为巫山,而巫人则敬神灵居住在此山,便称这山为神都山,眼前这灰衫青年既然把这山叫做神都山,正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巫人了。不过那灰衫青年见荆天明开心,也跟着一块儿笑了起来。 你笑我也笑,两人相互感染,至于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究竟在笑些什么。这时也不重要,两人各自捧着肚子坐倒在地,放声大笑,突然间那灰衫青年惊叫一声:“不好了!快趴下。” 荆天明见他神色严峻,急忙也跟着趴倒在地,两人刚刚卧倒,霎时间,一阵飓风自北呼啸而来,只刮得两人满头乱发,头昏脑胀,飓风来时无影、去时无踪,荆天明正想站起,趴在身边的灰衫青年急忙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动。 果不其然,第一阵风刚过去,第二道风又至,只吹得湖水波波作响,树歪草斜,荆天明见这风势猛烈锐不可挡,也感心惊。 第二阵风未走,第三道风卷至,将树木中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飞鸟,拼成一条彩带似的拨向空中,但此风力强而短,卷上空中不远便即消逝,数百只鸟儿陡获自由,齐声惊鸣在空中四散纷飞,煞是好看。 三道飓风猛袭而过,山中再度恢复寂静,荆天明和灰衫少年彼此呆望了好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荆天明大笑叫道:“风真的来啦?” 那灰衫少年也站起大笑:“风来啦!风真的来了!” “风真的来了!”荆天明又喊“只不过来晚啦!”这一说破,两人更是笑不可抑,半晌才停,双双躺在草地上,瘫成大字形仰望天际云朵。 荆天明带着笑喘气说道:“好久好久都没这么大笑过了。” 那青年问道:“怎么?小兄弟,你以前都过得不快乐呀?” “别让自己太快乐,失去的时候才不会太难受;别让自己跟别人太好,失去的时候才不会太痛苦。”在这灰衫青年旁边,多少年来荆天明第一次感到轻松自在,这番话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说完自己却是一愣,细细回想,顿时有点恍然大悟,似乎对自己更加明白了些。 “大哥,你怎么称呼?”荆天明望着蓝天问道。灰衫青年回道:“我叫毛裘。小兄弟,你呢?” “我叫荆天明。” “荆天明小兄弟,你到这儿来干什么?”毛裘又问。 荆天明燃起希望问道:“我来找一种蝉,叫红冰蝉。听说在这神都山里才有,大哥可曾听过?”毛裘想了一想,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在这也才住了五年,或许真有也未必,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师父,他老人家或许知道。荆兄弟,你找这东西干什么?” “听说这红冰蝉能解百毒,我有个极为要好的朋友,他……”荆天明说到这儿忽觉一阵哽咽,无法再说下去,转移话题问道,“毛裘大哥,刚才那三道风,真是你用法术召来的吗?” “是啊,可惜晚了。”一说到这个,毛裘忍不住又哈哈大笑。但这次荆天明却已笑不出来,又问:“那大哥是会法术了。”毛裘笑道:“我也只学了五年,所以才时灵时不灵的,哈哈哈。” 荆天明凝视着天上白云,轻轻问道:“不知道大哥的法术能否让人起死回生?”毛裘沉默了半晌,才回道:“我想这世界上并没有这种法术。那些死了的人都属于过去,让他们再复活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对啦!你想叫谁起死回生?” “太多啦。”荆天明出神说道,“凡是我喜欢的人,真正关心的人,都会死。”毛裘转头瞧了荆天明一眼,颇觉讶异,没想到眼前这少年岁数不大却语带苍凉,但毛裘胸中空明、不载俗务,说道:“自古以来,人人都会死,我早死、你晚死,其中等无差别,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五行盛衰,人力岂可胜天,小兄弟何苦背负无谓忧愁,徒增烦恼。” 毛裘这番话,听在荆天明耳中,更胜三道飓风,他心中久郁的心结,好似全被吹散,但这份舒畅眨眼即过,转瞬之间又复如坐愁城。 毛裘翻身站起,拍拍身上泥草说道:“走罢,小兄弟,我师父他老人家神通广大,法术高超,定然知晓你刚刚说的那……红青蛙?” 荆天明微笑起身,说道:“是红冰蝉啦。” 毛裘吐吐舌头又笑了一阵,跟着口中吹出一阵哨响,一匹花驴闻声甩尾踱来,又舔又舐地与他好不亲热,毛裘指指驴子介绍着:“荆兄弟这是忘儿,忘儿这是荆兄弟。” “忘儿,”荆天明一笑,对那花驴说道,“你是不是常常往东往西,才被人家取了这种名字呀?”那忘儿似乎极通人性,见人家取笑它,居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张大鼻孔偷偷喷了两口气,仿佛回道:“惭愧、惭愧。” 二人上了驴子径往巫山十二峰中的神女峰而去,越走山势越加陡峭,树海苍郁道路渐窄,那忘儿却走得极惯,往往在险峻山崖小树丛钟东一弯、西一拐;似乎认得路似的,毫不用毛裘指挥,脚下步伐又稳又快,上起坡来连大气也不喘一声,荆天明赞道:“毛裘大哥,你这忘儿好得很呀。” 毛裘得意地拍拍忘儿,说道:“山里的快捷方式只有它走得,咱们脚力不成,要是没有忘儿,走大路不转上两三天是到不了神都九宫的,我师父骑的那头老驴子叫没忘,我这小驴子叫忘儿,我们师徒两个忘儿没忘……”毛裘兴起说个没完没了,荆天明却插口问道:“神都九宫?毛裘大哥,你刚刚说神都九宫?” 毛裘也不介意被打岔,话题一转便即接口,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只听他说:“是呀,没错。我便是神都九宫门人,我师父他老人家风朴子便是神都九宫的掌门人,乃是阴阳家一大宗师,今年已经一百零八岁啦。” “一百零八岁?”荆天明难以置信地说。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5章 “是呀,不过我师父活了这么久,可从来没下过山。”毛裘又道。“他老人家说山地下住的人老爱打打杀杀地不务正业,真是这样吗?唉,你既然从山下来,应该知道吧?荆兄弟,你说那山底下的人,真的就是满脑子想着要杀了别人吗?”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问住了荆天明。从自己九岁离开咸阳宫殿,要杀自己的人何其多。但他们为什么要杀自己?除了秦王亲自下令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答案?这么多年来,自己并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只是不愿去想而已。此时毛裘一提,思绪却自己排山倒海而来。 毛裘见荆天明久久不开口,又道:“荆兄弟,干嘛不说话?你不知道,我也不会怪你呀。对啦!你刚刚问我神都九宫?”荆天明忙说:“我是要问你可曾识得神医端木蓉?” “神医端木蓉?”毛裘摇摇头道,“没听说过。自从我十三岁那年投入师父门下,五年来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怎么?她是谁?我应该要知道吗?” 荆天明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枉费你自称神都九宫门下弟子,怎地连自己师姐都不知道?” 荆天明和毛裘两人一愣,转头向后看去,一名年约四十的清瘦男子骑在另一头驴子上,头戴冠巾手摇羽扇,鼻窄唇薄,双目炯炯,显然也正往神都山上而去。 “师姐?谁是师姐?”毛裘惊讶问道,“师父就我一个徒弟,我哪来的师姐?” “风老前辈十年前绝意闭关修行,将门徒尽数遣去……”中年男子看着毛裘微笑说道,“没想到他劭高之年又收了这么个年轻的小徒弟,想来小兄弟是相当得他老人家欢心了,风朴子老前辈可好呀?” “多谢关心,师父他老人家很好。”毛裘又问,“阁下可是师父的旧识?不知尊姓大名,上得神都山来所为何事?” 中年男子作态地摇摇手中的羽扇,朗声说道:“我乃秦国当朝国师,真人公羊御。至于我有什么事,待我上到神女峰面见风老前辈,自然会说。” “父……秦王不知什么时候请了个国师?”荆天明心中一紧,但见对方显然不识得自己,略感安心,暗忖道,“堂堂秦国国师,怎么也到了这神都山来?这其中必有古怪。”当下内心惴惴,隐隐然觉得这公羊御来意不善。 毛裘对人却无防范之心,只觉得这人对自己师门相当熟悉,感到有些奇怪,荆天明见他没了主意,说道:“毛裘大哥,不如我们快点上山禀告你师父如何?” 毛裘点了点头,当下口中轻叱。两脚一夹,催促忘儿加快脚步。山道狭窄,公羊御无法超前,只得骑着驴子紧紧跟在后头。 两头驴子一前一后踩着碎步向上攀爬,转过无数弯道终于来到神女峰顶,但见参天古木巍峨高耸,雾霭缭绕,毫不起眼的一座小木头房子坐落其中,屋前几块菜田种满青蔬以矮栅相围,不少鸡鸭鹅群正在里头四处走动,翻找着蚯蚓小虫。 一个黄发垂地的小老头正满脸童趣地跟在这些鸡鸭鹅后头,挥舞着手中细长拐杖,口里轻声叱喝。毛裘下了驴子朝那老头跑了过去,口中喊道:“师父!师父!有客人来啦。” “原来这个毫不起眼的老农,便是风朴子,”荆天明瞪大了眼睛想到,“这长发老人,便是端木姑姑的师父?”他怎么也看不出眼前这个老人,跟今早自己问路的老农有何不同?这便是毛裘口中寿活一百零八岁,法术高强、神通广大的神都九宫掌门人? 风朴子抬头看见公羊御,只是朝他叹了口气。待荆天明走近,却对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说道:“毛裘,新交的小朋友很好呀。喂,小朋友,你来这里做什么?”荆天明将来意一五一十地说了,风朴子听罢说道:“原来你是来找失约蝉的?” “失约蝉?”荆天明问道,“不是叫做红冰蝉吗?” 风朴子答道:“没错没错,这蝉比普通的蝉儿大上三倍,其色如血,虽是夏末初秋之物却其寒如冰,所以叫做红冰蝉。” 毛裘插嘴道:“那怎地又叫做失约蝉?” “那是因为普通的蝉儿只在地下蛰居七年,便破土而出,寻找伴侣厮守一生;而这红冰蝉却要在地下幽居七十年,才破土,想这七十年间旦夕有危,真能飞上枝头遇上伴侣的能有几只?是以又叫做失约蝉。”风朴子答道,“连我久居在这神女峰中,也只看过一次。” “那便是端木姑姑得去的那一只了!”荆天明闻言心中一凉,想到,“若是如此,能找到这红冰蝉的机会,当真是渺茫了。”正待再问,风朴子却抢先一步,莫名其妙地问荆天明道:“小朋友,我问你,烧烫的石头该如何拿起?” 公羊御打从上得山来就一直受到冷落,不过他全不在意,只是拿着羽扇轻轻摇晃,这时听见风朴子这一问,却打起全副精神,站在毛裘旁边等着看荆天明如何回答。 风朴子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荆天明呆了一下,他看着地上石头,又瞧瞧风朴子沧桑的脸庞,想到毛裘所说春夏秋冬,四是有序,人力岂能胜天,自己虽不懂得五行盛衰之意,但觉心中不温不火不垢不病,温然答道:“这还不简单,别理那烧烫的石头,等它自然放凉了,便可拿起。” 风朴子一听大喜,连连点头说好。一旁的公羊御却是微微一愣,原来这是道行高深的风朴子收徒之前,定然要问这个问题,以便考教徒弟天资,这公羊御当年也曾答过,却是说:“用寒冰之水浇淋,便可拿起。”风朴子嫌他天性暴戾,也就只教了他五行的功夫,至于那阴阳相生的大道却一字不提。 毛裘拍手笑道:“荆兄弟,怪不得你我一见如故,五年前我在山上砍柴巧遇师父,师父突然问我,我跟你的答案如出一辙。”毛裘此言一出,公羊御脸色大变,想这毛裘状若璞玉,风朴子闭关之后,破例收他为徒,定是要将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给他了。想到此节,公羊御杀机陡起。 毛裘完全感觉不出公羊御有何变化,只是兴高采烈地说道:“师父,您何不也收了荆兄弟为徒?我也好有个伴。”风朴子点点头说道:“为师正有此意。”拉起荆天明的手说道,“小朋友,要不要拜老朽为师呀?” 公羊御哪愿再添劲敌,当下两手一合,躬身下拜对风朴子说道:“弟子拜见师父,师父岁过百年,依旧健朗如昔,弟子实在为师父高兴着呢。” 荆天明和毛裘二人相互望了一眼,毛裘想着:“师父?这人叫我师父作师父?那么他不就是我师兄?怎地我什么也不知道?”荆天明却想着:“原来他是毛裘的师兄,怪不得他什么都知道。” 风朴子嗯嗯嗯地点了点头,忽然伸手一拍额头恍然大悟,转头对毛裘说道:“唉呀,我忘了告诉你,其实你有个大师兄叫做公羊御,对啦对啦,他就是公羊御。” 接着嘻嘻笑了几声又说,“唉呀,毛裘啊,其实我忘记告诉你的事还挺多的,现在忽然全都想起来啦,你另外还有两个师姐,大师姐叫做乌断,二师姐叫做端木蓉。公羊御、乌断、端木蓉,之后才是你,哈哈,怎么样?吓一跳吧?” 毛裘果然一副吓一跳的样子,短短时间内,师兄师姐竟然越来越多。他赞叹地道:“没想到我不但有个师姐是神医,还有个师兄是秦国国师,真是了不起。” 风朴子摇头晃脑地看着公羊御,故作佩服地说道:“毛裘呀,别说你没想到,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呀。哈哈哈。原来你当上了秦国国师呀,果真是了不起呀。” 公羊御听风朴子语带讥刺,羽扇轻摇,微笑说道:“师父,弟子为助贤君一统天下,特来求赐《洛书》。”他这话不提还好,一提风朴子又想起来了,风朴子连忙对毛裘说道:“对啦,毛裘,还有件事师父又忘了说。十年前你大师兄下山带走了一本《河图》,到现在还没有归还,不过,可不是我老人家记性不好、忘性好,是你大师兄借走的时候,也没跟师父我讲一声,为师我自然也想不起来。” 毛裘对公羊御说道:“是吗?大师兄,所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也该先把《河图》还给师父,再借什么《洛书》才是。” 荆天明见这一老一少、一师一徒,两人说话天真自然,浑然不是作假,但听起来却像戏台上做戏的一样,一搭一唱,心中暗觉好笑,却也佩服这两人质朴如玉,似假还真。 公羊御见风朴子提起当年自己夺取师门宝物一事,知道今日只能强夺,面色渐露杀气,冷笑说道:“这《河图》、《洛书》师父看了几十年,早已看烂了,何不借给徒弟瞧瞧?”公羊御合起手中羽扇,将机关一按,扇骨处登时化作一把匕首,公羊御倒转羽扇,便往风朴子小腹刺去。 公羊御出手虽然突然,却怎能逃得过荆天明的眼睛?只是他见公羊御出手拙劣,料定眼前这道行高深的老人定可抵御,这才未出手拦阻,哪料得到毛裘一声惊叫,公羊御手中匕首,已然刺进了风朴子小腹之中。 “你做什么?”荆天明怒斥一声,青霜剑在手直刺公羊御后心。公羊御一刺未置风朴子于死地,但刀入小腹,风朴子已然活不了了,又见荆天明剑法厉害,当机立断拔出匕首,转身就逃,只是未能夺到《洛书》、杀去毛裘,心中颇感遗憾。不过这些事日后均可再办,此时自己小命要紧,料想荆天明未必就会追来,连忙跳上驴子,慌慌张张地下山去了。 风朴子连一招都没能抵御,大出荆天明意料之外,原来神都九宫一门重的是阴阳五行之道,向来视武艺一学为枝微末节,人生苦短,风朴子哪里肯学?导致风朴子门下,连同他自己、个个不会武艺,公羊御、端木蓉等人均是十年前下了神都山之后才起始自学武功的,这风朴子活到一百零八岁却根本没练过半招,是以刚才连公羊御那拙劣至极的一刺,都未能躲过。 眼见风朴子浑身是血,荆天明连忙与哭声震天的毛裘一起,将风朴子扶着坐起。风朴子小腹被刺,一时不会死,只是失血过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毛……,毛裘,你哭什么?” “师父,师父您就要死了?”毛裘被师父一问,反倒哭得更厉害些。 “傻……傻孩子,师父教过你的东西都忘记了吗?”风朴子说道,“人生而有死,恰若阴盛阳衰,不可偏废。你若为死了的人难过,人死都死了毫无知觉,只是你这活着之人在自找难过罢了。” 毛裘听了这话,顿时恢复清明,擦了擦眼泪便不再哭了,荆天明在旁却呆若木鸡,想着:“过去这些年来,我想这我母亲,想着我……父亲,难道真的只是自找罪受而已吗?” 毛裘问道:“师父,您还有什么忘了跟弟子说的吗?”说话语气已一如往常。 “对啦对啦,”风朴子说道,“师父又想起来了,趁着师父还没死透,得赶紧说一说。我神都九宫一派原分为阴阳两门、五行五坛,阴门便是你大师姐乌断,学的是百毒之术;阳门便是你二师姐端木蓉,习的是医道;五行五坛本有五人,可惜其余四人皆被公羊御害死,如今只剩下他一人了。” “那……师父我学的算是哪一门?哪一坛?”毛裘傻傻地问。 风朴子也是莫名其妙地回答:“你是为师闭关后破格收的弟子,为师想到什么就教你什么,也不知道你算是哪一门、哪一坛,我看就都算吧!”风朴子看看荆天明又道,“可惜了你这块大好材料。”过一会儿,又转头对毛裘交代道,“为师又想起来了,木屋内有我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还有那卷你大师兄想要的《洛书》,你可要好好收着。” “对啦对啦,若是有机会把《河图》拿回来,你可要好好参研,为师能教你的,《河图》、《洛书》均能教你……河出图、洛出书……一六在北、二七居南、三八居东……五十居中,伏羲依之生八卦……”言语之间,已是语无伦次。 毛裘点点头,表示一定会听从师父的交代。这时风朴子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缓缓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一阵子,毛裘与荆天明见他不说话,分别坐在风朴子身边,谁都不忍离开片刻。 日落西斜之际,风朴子突然张开双眼,平淡说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者,或谓之阴,或谓之阳,实实不可定名也。”语罢,两眼一阖,溘然长逝。 落霞晚照,巫山十二峰尽皆笼罩在金光之中,荆天明眼见一只五色之鸟,自飞凤峰升起,双翅一展,刹时便来到这神女峰前飞翔缭绕,荆天明这才瞧清这竟是一只长约六尺有余的大鸟,这鸟鸡头蛇颈,燕颔龟背,诺大的鱼尾上拖着青黄赤白黑五色长羽随风飘逸。 “凤凰!师父,您看真的有凤凰!”毛裘指着喊着,就好像师父没死,自己正跟他在说话一样,但一瞥眼间见到风朴子双口紧闭,这才真正体会到从今而后师父再也不会跟自己说话了。 一旁荆天明也看得傻了,只见那凤凰停在小木屋后梧桐树上,冲着风朴子的尸身,哀鸣三声,声声有如玉碎,又滴了数滴珍珠般的眼泪,这才展翅高飞而去。 毛裘擦着眼泪,喃喃说道:“我不哭,我听师父的话,不哭。”一旁荆天明也坠下泪来。两人哭了半响,这才重新振作,将风朴子葬在梧桐树下。 毛裘走进屋去,打开师父床头的一个小木箱子,原来掌门信物是一对耳环,左耳圆珠,右耳方珠,还有一卷小小破布,想来就是《洛书》了。毛裘将它们放进一小布包里,背在身上,走出来对荆天明说道:“小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何不就此结拜为义兄弟?从此之后,你便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荆天明正有此意,两人便在风朴子坟前,搓土为香,结为金兰之交。毛裘又在坟前多拜三拜,说道:“师父,弟子这就下山寻找《河图》,还望师父保佑。”这才依依不舍地与荆天明结伴下山去了。 毛裘推说自己骑忘儿骑得惯了,把风朴子那匹没忘让给荆天明骑,这没忘年纪大了,走起路来意兴阑珊,忘儿倒乖也不卖弄自己脚力,有礼貌地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两人二驴慢步往山下走去。 荆天明见毛裘满脸哀戚,忿忿说道:“大哥别担心,日后若有机会,小弟一定助你杀了那公羊御,为风朴子老前辈报仇。”岂料毛裘摆摆手说道:“不!不用报仇,天明你要知道,那公羊御与我之间并无仇恨,只要帮我找回《河图》就好。” “怎么没有仇恨?”荆天明讶异万分,说道,“我们亲眼目睹他杀了风老前辈。” 毛裘好像再正常不过地轻松说道:“是呀,他杀了师父我们就找他报仇?那如果师父是寿终正寝,我们又该找谁报仇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荆天明心底默默想着,若天下人真的都照毛裘所说的去办,何愁夜不闭户、世界大同呢?看来阴阳家所讲之道,推到极致也与儒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走至半山腰,便放忘儿、没忘两驴自去吃草,毛裘从包袱里拿出干粮分些与荆天明同吃,两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中又互相多了解了些,二驴本在不远处嚼着草,这时倏地都停了动作,只是发抖,忘儿还吓得撒出尿来。 荆天明觉得怪异,暗示毛裘别动,悄悄走近二驴身边看去,草丛中一只斑斓猛虎正卧着酣睡,想是二驴嗅到老虎气味受了惊吓,荆天明牵过二驴头上缰绳打算离开,一回头却见毛裘紧咬双唇,向自己大打手势。 毛裘两手一会儿做出拍打翅膀的摸样,一会儿又指向那老虎,搞得荆天明莫名其妙,荆天明回头再朝那老虎看去,一蝉其色如血,约莫有巴掌大小,正停在那斑斓老虎背上,不是自己苦苦寻找月余的红冰蝉却是什么?时值初秋,烈日正炙,那老虎足有两丈,最怕炎热,红冰蝉色如朱红却是大寒之物,依附身上那老虎颇感受用,睡得正香,却没发现荆天明拿剑走近。 “只要能救阿月,就算丢了性命也没什么。”荆天明心意已定反而不惧,双手握剑便朝那老虎刺去,老虎睡梦中听见劲风声响,猛地跳起,这一剑没刺入老虎要害,却插进了它右腿。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6章 老虎为物最是凶恶,虽受了伤,仍是张开血盆大口向荆天明咬来,但猛虎虽恶,哪比得上黑白花三兄妹六斧齐上?荆天明连出数剑,那老虎受痛更是虎吼连连,只震得满山满谷皆是虎啸之声。 荆天明虽不畏猛虎,却苦于那虎一跃起,红冰蝉登时受惊展翅飞去,其势虽缓却也越飞越高越飞越高,不久便会失去踪影,但那黄皮大虎却以利齿利爪连连向自己攻来,荆天明一分心,左手臂上登时被虎爪抓中,鲜血直流。 “兄弟,你对付那老虎,红冰蝉交给我。”毛裘情急之下,两手中指如钩相互结扣,口中定喝道,“人无心!金木如钩!行者暂留!”双手手印对着那红冰蝉一指,“着!” 那红冰蝉飞到半空,被毛裘定身咒一阻,当即凝立不动。荆天明见状大喜,放心与那猛虎缠斗起来,荆天明一边打,耳边就听得毛裘不停大喊着:“着!着!着!你给我着!着!着!别跑呀,着!着!着!” 荆天明好不容易将猛虎格毙,跑到毛裘身边已是全身大汗,见那红冰蝉动也不动地停在空中,竖起大拇指赞道:“大哥,真有你的。” “嘻嘻嘻,没什么啦。”毛裘谦虚道。荆天明又问,“法术既然有用,大哥为何一直着着着地喊个不停?”毛裘正要解释,那红冰蝉却又振翅上飞,荆天明心想不好,展开轻功向上一跃,轻轻巧巧地就将红冰蝉困在双手手掌之中。 “啊哈!”毛裘笑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吧?因为你大哥的定身咒,一次仅仅能支撑数息而已,哇哈哈哈!” 荆天明手握红冰蝉,阿月有救,心中重担已卸,也是开怀大笑起来。待想要找个东西装那红冰蝉,手边却无器物,依着毛裘说,再过不久便能下山,那时在小村里随意买个器皿即可,荆天明点头称是。 两人再度骑上驴子,并辔而行,往城镇的方向急急直奔。荆天明双手不敢松开,跨坐在驴上,两人开心地随意闲聊,转眼之间已然下山,荆天明问道:“大哥,这定身咒真是厉害,若是学了这法术,且不是天下武功皆成了废物?再厉害的人,被你一定,哪还有打不过的?” “兄弟此言差矣,一则会这定身咒的人很少,兼之又十分难学,每个二十年功夫恐怕难以运用,大哥我足足学了五年,定这小小蝉儿,还只在数息之间,它便能恢复如常,”毛裘解释道,“使这定身咒,对方个头越大,想动的心就越强,心强则难定,若是遇上意志坚强之人,便好像手中只有区区草绳,却想缚住四臂金刚一样,又哪里定他得住?”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学这法术跟学武功也没什么不一样,是兄弟想多了。”荆天明哑然失笑,说着说着突然大喊一声,“唉呀!糟了。” “什么糟了?”毛裘开玩笑道,“喔,是不是你嫌我法术不精,不想跟我结拜啦?糟了糟了,我们已然结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是不是……”荆天明神色紧张,抬起握着红冰蝉的双手,说道,“我觉得手里的蝉儿好像不动了。” “那真的糟啦!”毛裘也紧张起来,“该不会给你捏死了吧?” 荆天明急忙回道:“大哥,你知不知道这红冰蝉要怎么用,才能解百毒?”毛求抓了抓头,说道:“刚才师父又没讲,我哪里知道?” 荆天明又说:“那怎么办才好?”毛裘出主意道:“我看不如你把手掌略略松开一条缝,往里头瞧瞧可好?” 荆天明生怕这红冰蝉逃了,仅仅依言松开一条细缝,他两人凑在一块儿齐往缝中看去,手掌中却哪有什么红冰蝉的影子? “完啦!”毛裘一声哀号,说道,“红冰蝉逃啦!”荆天明摊开双手一瞧,左右掌心之间各有一小摊色如胭脂的液体,在自个儿手上越缩越小终至不见,荆天明面如死灰地说道:“不是逃了,是被我弄死了。” “死了?死了也有尸体呀?你看,师父死了不是也有尸体吗?”毛裘叫道。荆天明心想毛裘这话说得奇怪,似乎对风朴子有些不敬,但他知道毛裘只是不知世事,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罢了,当下回道:“那红冰蝉化作血水,都渗进我手掌里了,你看!”说着两手一摊,让毛裘查看。 这红冰蝉本是极寒之物,想那老虎身长足有两丈,红冰蝉停伫其上,方觉凉爽,荆天明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身量与那老虎如何能比?是以红冰蝉一入他手,便感奇寒无比,他受端木蓉熏陶,内里已有小成,陡遇奇寒,身体自然而然运起内功与红冰蝉寒气相抗。当年端木蓉巧得红冰蝉,便是将其握在掌中设法化去,她那时并未学过内功,乃是烧起大火以体温温热那蝉,直过了七天七夜方得功成,从此百毒不侵。风朴子既没提起用法,荆天明哪会知晓其中缘由,他内力自然反射,仅仅花了两个时辰功夫,便化去了红冰蝉,误打误撞地成了百毒不侵之身,却不自知。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毛求口中下意识地喃喃念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荆天明脑中只想着:“我害了阿月,我害死了阿月!”嘴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任凭驴子摇来摇去,负载着自己往淮阴前进。 第九章 十二奇毒 自从那日在琴韵别院撞见卫庄之后,盖聂一方面庆幸于师弟仍旧活得好好的,另一方面则忧心行踪已然暴露,秦国走狗顷刻便会追到,本打算立即离开淮阴,另寻落脚之处,无奈天一亮,荆天明下落成谜,盖聂不愿弃荆天明自行离去,日日出去找寻,又期盼着荆天明能自行归来,便在淮阴城待了下来。 奇的是卫庄离去已有月余,这包子铺仍是日日开门,上门的全是升斗小民,一丁点儿异状也没,但盖聂曾细细吩咐盖兰,若是见到江湖人士,定要小心应对。 这日,盖兰如同往常独自看着包子铺,开门没多久,便见远远一人手持兵刃向包子铺而来,身子异于常人的高耸。盖兰当下留神故作忙碌,待得那人走近了才偷偷望出去,原来是一个高瘦挺立的汉子肩上扛着圆球似的胖子,高瘦汉子步履稳健,目不斜视,胖子却不断四下张望。 来者正是龟蛇二仙,他二人四年多来踏遍楚国地界寻找盖聂等人下落,只因淮阴城中住有两人极不欲相见的端木蓉,这才将淮阴留到最后。 “好香的味道!”归山香用力嗅了嗅,左顾右盼说道,“啊哈!那里有家包子铺,老蛇,快带我去。”盖兰见他二人转往这里,连忙快步走到蒸笼后头,假意观察包子是否蒸好。谁知佘海鹞走没几步突然转身站点,掉头往隔壁走去。归山香见状连忙一手拼命拍打佘海鹞的头,一手连指包子铺,口中大喊:“死老蛇走错啦!那边!包子在那边!”佘海鹞任由归山香在自己头顶狠命拍打全不理 会,脚下不停,口中说道:“我没错。你错。包子铺旁,琴韵别院。”一听到“琴韵别院”四个字,归山香登时停止拍打,两眼圆瞪,怒气冲冲地吐出好大一口痰,佘海鹞脚下步伐本大,那口痰居然老远直射而出,啪的一声正中琴韵别院大门前。 盖兰见归山香内力如此强劲,手里搬动着蒸笼低着头装作没瞧见,暗地里却凝神戒备着。龟蛇二仙两人在琴韵别院门前站定,佘海鹞只是四瞪着门前匾额,归山香却口中大骂不绝,语言粗陋,句句皆提到端木蓉三代祖先。 这时一名男子走过包子铺前,转过头朝盖兰笑着打招呼道:“兰姑娘。”这男子是淮阴城内喜来客栈的大掌柜,近日经常来寻端木蓉求诊,他久在商场深信和气生财,所以逢人见面就爱打招呼。盖兰也笑着回道:“钱掌柜又来啦?要不要先带上个热包子?” 钱掌柜摇手答道:“不了不了,我特意趁早过来免得排队,先让端木姑娘治过了我这背,还得赶紧回去忙活呢,晚点儿我再叫店里小二过来跟你买五笼包子。”盖兰笑道:“好呀,那就先谢谢钱掌柜了。” 钱掌柜刚要踏进琴韵别院,身子却突然被人一把拎起,吓得他面无血色,双脚不住腾空乱颤。归山香一对胖子捉住钱掌柜双肩,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你找谁治你的背?不会是那**吧?你是谁?那**凭什么治你的背?你说话呀!说呀!”边说边将钱掌柜在半空中摇来甩去。 归山香问话没头没尾,钱掌柜自然听得满头雾水,不过钱掌柜倒不是不愿回答,实在是被吓得不会说话了。钱掌柜只见这胖子双腿赫然齐断,做骑在另一人肩膀上,那人又是两袖空空显然早已没了手臂,正用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瞪着自己。他这辈子哪里见过此等畸形恶人,什么和气生财、逢人招呼的做人守则,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端……端……”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归山香哼地一声,将钱掌柜的身子随手向后抛掷,盖兰待要出手又怕泄露身份,眼看这一摔不至于要了人命,只好强自按捺,眼睁睁地看着钱掌柜砰地一声摔了个结实,不过幸好钱掌柜早已昏去,倒一点儿也不觉得痛。 盖兰心下歉疚,暗想着:“钱掌柜呀,真是不好意思,只好让你日后再多来找端木姑娘几次,医治医治你的背了。” 佘海鹞抬头瞪着门上“琴韵别院”四字,说道:“端木蓉,治病?”字字说来竟是无比怨恨。话才说完,一名庄稼汉从琴韵别院大门走了出来。那汉子刚见到这奇形怪状龟蛇二仙,还来不及表示惊讶,又被归山香抓起来,语无伦次地问道:“你说你说你来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找谁?谁帮你治病?你有什么病?你是谁?她为什么帮你治病?你说呀!你说呀!”一边问又一边用力摇晃他,直到佘海鹞喝道:“老龟!” 归山香暂时憋住了气,瞪着庄稼汉。那汉子牙齿格格打颤地道:“我……我是种,种田的……脚上长脓,脓疮……很久啦。却好,好不了,找端木姑娘帮我看……看看。”虽然这汉子胆子还算大些,怕归怕,倒也好好把话说完。 归山香听完立刻哇哇大叫,愤怒至极,底下的佘海鹞也不等他放人便已迈步向内奔入。那汉子就这么被归山香给拎着,飞过刚刚才走过的竹林小路,又回到了前院凉亭。 端木蓉自从开诊以来,每日上门求医者络绎不绝。这时她正端坐凉亭内为一老妇人把脉,那老妇和身旁陪着的媳妇,以及在一旁或站或坐、排着老长队伍等待看病的人们,平时老爱说“只要端木姑娘治好我的病,就算为你做牛做马也是心甘情愿”,但这时个个眼见龟蛇二仙来势凶恶,又哪里记得自己说过的话,纷纷一哄而散,只留下端木蓉独自坐在凉亭之中。 龟蛇二仙怒视端木蓉,四目直欲喷火,归山香撇开手,他手中的庄稼汉一落地,哪里想得到救命之恩,自然是赶紧拔脚也逃了出去。 归山香原本话最多,这时竟然气得说不出半个字。佘海鹞狠狠道:“端木蓉,治病?十年前,怎么不治?”字字怨毒、声声刻骨。 十年前,神都九宫掌门风朴子于九十八岁高龄,鉴于门下大弟子公羊御、二弟子乌断、三弟子端木蓉,三人尽皆耽于小道,各自钻研五行、毒术、医道不可自拔,感叹众徒与上乘之术无缘,遂令三人自行出山。公羊御下了神都山后,不知去向。端木蓉却在淮阴城中住了下来,以生死人而肉白骨的奇妙医术,获得神医的封号。 那一年,龟蛇二仙来到淮阴碰巧遇见了来向端木蓉下战帖的月神乌断,乌断本不欲理会二人,无奈归山香一张破嘴惹恼了乌断,三人便打将起来。佘海鹞拳法向来威猛刚烈少有敌手,归山香却总是打着一双赤脚,以其脚下功夫闻名江湖。两人各以成名绝技“烽火拳”、“雷震脚”连番击向乌断,只是两人以二敌一,对方又是女子,是以拳脚之间未使内劲,只是手挥足踢而已。 但乌断于神都九宫学艺之时,并不会武,这二拳二足硬生生踢到,当场口喷鲜血倒地不起。龟蛇二仙一招得势,毫不欣喜,眼见乌断是活不了了反而颇感愧疚。两人正待离去,没走出几步归山香突然扑通跪倒,佘海鹞则双手瘫软,只见归山香两只赤脚、佘海鹞双掌皆已紫黑,腥臭难闻,显是中了剧毒。正自惊疑不定,那明明已口喷鲜血卧倒在地的乌断,竟好端端地站了起来,擦去嘴边血迹,走到两人身边,对二人冷笑一声,这才扬长而去。 龟蛇二仙惊骇莫名,也不及细究,想起近年江湖上盛传有个神医住在淮阴,据说有起死回生之能,当下挟持了几个路过的樵夫,背着他们赶至琴韵别院。 归山香一进琴韵别院便直嚷嚷:“神医呢?快出来救人呀!咦?这院子倒是挺好看的,种这么多竹子夏天一定很凉快吧?我说竹子这种东西,还真是挺好的,既能拿来做成桌子还能当饭碗……妈呀!痛死我啦!神医呢?快出来救人呀!妈呀妈呀!” 正自呼天喊地叫爹唤娘,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飘然而出,眉黛如画清秀绝伦,手里拿着热腾腾刚刚拆开竹叶的粽子,瞪向归山香娇声斥骂:“你喊什么!吵死啦!” 佘海鹞和归山香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二人刚在一个女子手下吃了大亏,此时又见到一个,不免感到心有余悸。 这妙龄女子自然便是十年前的端木蓉了。 佘海鹞沉声说道:“有请神医。” 端木蓉摆手说道:“神医不医,你们走吧。” 佘海鹞见对方无理,勉强忍让说:“我兄弟二人,命在旦夕,请神医,救命。” 端木蓉咬着喷香的粽子,草草回道:“我现在没空。” 坐在地上的归山香早已不耐烦,挥着两只手臂大声道:“臭丫头!我说你好歹也进去通报一声呀!老子的两脚都快变成臭香肠了,你还站在这里吃什么粽子?你快进去,告诉神医,就说是龟蛇二仙来啦!他要是能救咱们,龟蛇二仙便算欠下这个人情,保管他日后受用不尽!快去快去!死丫头,别吃粽子啦!神医在哪里?神医在哪里?” “神医端木蓉便在这里!”端木蓉嫌归山香吵,加上没法专心吃粽子渐感不适,说道:“说了我现在没空,你吵什么吵?讨厌。” 归山香原本以为她是丫鬟,现在听端木蓉自称神医,不禁吐了吐舌头,佘海鹞的眼珠则一直围着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转,不可置信地说道:“你?神医?” 端木蓉不三不四地模仿佘海鹞的口气回道:“对,我,神医,端木蓉,粽子,三个,没吃,会凉,你们,快走吧!” 佘海鹞和归山香原本就听得这淮阴城中的神医不轻易为人治病,早已盘算到会受刁难,是以来时抱定决心,无论对方出什么难题二人务必要尽全力答应下来。又怎么料得到所谓的神医竟是这么个古怪女子,为了几个粽子,就要断送自己兄弟二人的性命。 佘海鹞比较沉得住气,先捂住了归山香的嘴。他料想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姑娘,绝不会为了几个粽子见死不救,想来她是别有要求,当下沉声又说:“神医,救;要什么,给。” 端木蓉只觉这二人怎么一味瞎缠得紧,自己已经回答了许多遍,他们还听不懂?不禁顿足跳脚说道:“姑娘我要吃粽子!没空!你们是要我说几遍才会懂?” 佘海鹞又道:“粽子凉了,小事;姑娘不救,会死。”哪知端木蓉听了这话,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冷冷答道:“你们死了,关我什么事?”说罢,转身进屋继续吃她的肉粽。 龟蛇二仙这才知道她说的乃是实话。兄弟两人,彼此对望,想到今日竟然为了几颗粽子,送了性命,实是讥讽,不觉都露出了苦笑。 归山香这时双足麻痒难当,肿痛几欲爆裂,佘海鹞双掌剧毒也已将蔓延至手肘,二人眼见再这么下去性命不保,却是谁也不愿在出言向端木蓉求情,徒受侮辱。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7章 归山香咬咬牙,粗喝一声:“好!神医端木蓉!你这娘儿们既然向来不爱救人,咱们也不勉强你!你当你的恶神医,咱们龟蛇二仙横行一世又当过什么善人了!”当下毅然决定壮士断腕,佘海鹞心一横先斩去归山香双腿,归山香忍着脚上剧痛截去佘海鹞双臂,各断两肢,这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只是这么一来,龟蛇二仙双双成了残疾之人,同时也废去了二人自幼苦练的“烽火拳”与“雷震脚”。为此两人暂时销声匿迹,相互为师,日夜苦练,佘海鹞的“乾坤圈”交给了归山香,归山香的“连珠双棍”转给了佘海鹞,仅五年之间便得功成,两人既学了对方武功,心灵相通,直到武艺不输当年,龟蛇二仙这才再度重出江湖。 在那销声匿迹的五年时光中,两人所受苦楚自是不肯与外人道。只是他们兄弟二人行事虽邪,却自诩爱憎分明,虽深怒端木蓉当日见死不救,也只道“这是人家的规矩”,并不前去寻仇。 没想到,此番为了寻找盖聂下落重回淮阴,却见到端木蓉竟然打开诊所,什么乡野匹夫老妇孩童一概不拒,脓疮酸痛感冒咳嗽秃头掉发什么也治,这一下,两人积郁多年的怨恨再无阻挡全都爆发了出来。 端木蓉心知今日叫这二人碰上绝难善罢甘休,拿着铁筷子凝神戒备,口中淡淡说道:“姑娘我爱救便救,不高兴便不救,十年前十年后都一样。” 归山香将手中两只乾坤圈舞成两朵金花,口中嚷道:“哪里一样?十年前你若是救了咱俩兄弟,我们又怎会变成今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老子宰了你!”说罢将两只带钩钢圈甩将出去,以上欺下,直向端木蓉顶门逼近。 端木蓉低身勉强避过钢圈,举起铁筷倏地欺近佘海鹞,点向佘海鹞上腹天枢穴,佘海鹞向后弓步一退避过铁筷,双肩运劲左右连珠双棍抖然打出,两枝蛇棍分别钩回两只乾坤乌龟圈。龟蛇二仙的武艺在江湖上或许无法称上第一,但双打的默契实是天下绝伦,攻守配合毫无间隙。归山香趁着佘海鹞身形略沉,举起右掌劈向端木蓉,左臂伸贯出去,但听得佘海鹞口中大喝:“接!”一对乾坤乌龟圈已双双落回归山香左手之中,归山香的右掌眼见便要劈到端木蓉脑门。 端木蓉避无可避,只得强行险招将头略偏,以头上发簪对准了归山香劈来的右掌掌心,归山香哪里知道这门点穴功夫,心道:“好!老子这下便要你脑袋变肉酱!”手掌未及忽觉掌心一点微刺,他登时立即缩掌,面色死白地大喊:“老蛇!小心啦,臭娘儿们使暗器!”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佘海鹞一听马上脸色大变,忙问:“有毒?” 归山香看看掌心似是无碍,拍拍佘海鹞的脑袋安慰道:“不怕不怕,幸好老子闪得快,老龟没事。倒是老蛇千万要注意。” 端木蓉连连暗叫好险又觉可惜,若非归山香太过警觉,只要再往下多拍那么一点掌力,早叫他手掌洞穿心痛如绞;但若归山香缩掌太慢,恐怕端木蓉此刻也真已脑浆变豆浆了。 佘海鹞只道端木蓉真使暗器令归山香险些中毒,口中又喝:“坐稳了!”他这五年来时时刻刻肩背一个胖大归山香,早已将足下劲道练得非比寻常,身形微侧一脚便向端木蓉右肩踢去,端木蓉武艺平平哪里能敌,足起脚落,端木蓉砰地弹开,撞倒在凉亭石柱边上。 端木蓉呕出一口鲜血,知道自己五脏六腑已被震伤,气得破口大骂道:“要不是你们两个没手没脚弄成迭罗汉模样,太也难夹,我早就用饥火烧肠打穴法把你们都给吃了!” “你还敢说?”归山香厉声大喊,“没手没脚还不都是因为你!” 端木蓉瘫在地上,呸出一口鲜血大骂:“干我什么事?下毒的人是我吗?砍了你两腿的人是我吗?我看你不但两脚没了,大脑也没剩下!” “臭婊子!”归山香双臂高举骂红了眼,“为什么别人能救,我们不能救?老子当年敬你够狠!这才不跟你啰嗦。今天也不要多,便叫你也没手没脚就好!看你还怎么帮人治病?看你还怎么吃粽子?看看倒是有谁愿意天天背着你?” 佘海鹞喝道:“说得好!”连珠双棍、乾坤乌龟圈,翻滚激舍全往端木蓉腿上招呼,势要截断她腿不可。 忽听得当当当当连续四响,一柄长剑自竹屋内随着人影凌空斜刺而出,上挑下拨地便让乾坤圈像是转了弯一般回向佘海鹞,连珠双棍嘭嘭两下弹开,归山香惊喊一声:“百步飞剑?!”佘海鹞喊的却是:“盖聂?!” 盖聂手握长剑站在端木蓉身旁,目视二人,口里低声问道:“端木姑娘,伤得可重吗?” 端木蓉神色惊慌地看着身后竹屋,抬头对盖聂怒色说道:“谁要你多事?快给我进去照顾病人!” 盖聂微笑说道:“你放心。大功已然告成,多亏你咬牙支撑到底。端木姑娘,你的伤要紧吗?” 端木蓉这才松了口气,舒展眉头笑道:“还死不了。你打发他们吧。” 龟蛇二仙相对一眼,两人皆是同样心想,竹屋内的病人肯定非比寻常。居然能让端木蓉宁死相护,还由盖聂亲自照料,莫非便是鲍野所说杀无赦的荆轲孽子荆天明?他们却怎么也想不到,此时竹屋内端木蓉的闺房中,躺的只不过是个名叫阿月的小乞丐。 一个多月前,阿月身中乌断所下十二奇毒被抛在琴韵别院门前。这十二种毒性温缓深绵,单中一种并不害命,只是入体即着,毒性难除。但月神乌断乃是每隔三日在阿月身上投下四种奇毒,先以血液入体,再用唾液交感,最后四毒则以皮肤沁入,以金木水火土五时排序,每个时辰皆有十二种毒性变化相攻,金时一过,水毒又至,毒性竟是时时不同,疏难治疗。 十二奇毒之解药皆是寻常药草,哪家药店都有卖。难的是,克制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种解毒剂,偏偏却能助长庚辛申西戌亥六毒发作,而攻克庚辛申西戌亥六毒的解毒剂,又与甲乙丙丁戊己六毒的六种解毒剂彼此药性相抵。真可说是良药虽有,治法却无。 三三相生,六六相克,是谓十二奇毒。 端木蓉心中不禁赞佩道:“好厉害的十二奇毒,使毒者非但得精通毒术,还须详知药性,方能配出此等上品,教人解无可解。师姐呀,想来你不知花了多久时间才参研出这十二奇毒。只是你有一年两年可慢慢寻觅研究,我却没这等闲工夫,这可太不公平了吧?” 她苦思两天两夜仍找不出万全之法,眼看不能再拖,只得另行险招,先封住阿月百会、膻中、气海三穴护住要害,再藉不同药引为钩,同时辅以内力将十二奇毒一一导进十二经脉。如此一来,十二奇毒各据一经脉,便恢复成单一毒性,再没有致命之忧,只是这原本便不易根治的毒素,这下深入经脉之后再难除去。此法虽治标不治本,但至少能救阿月一命,端木蓉也就勉强安慰自己说与月神这场比拼虽不算赢,至少也不算是输了。 端木蓉苦于自身内力有限,不得已只好请盖聂帮忙,每日疏导不宜强多,必得恰好三个时辰,如此累进,费上七七四十九日方算大功圆满。初时由她坐于盖聂和阿月之间,先让盖聂将内力传送给她,她再借力为阿月疗伤,待过三十天,毒素大半已入十二经脉,无须担心盖聂触碰中毒,这才让盖聂单独为阿月疗伤,将余毒尽皆分别逼入十二经脉之中。 端木蓉深知今日已到最后关头,一旦完成便再无虞,若稍有疏失便会前功尽弃,加之运功疗伤时最忌惊扰分神,是以明知左近便有位天下第一剑能为自己解围,却始终咬牙苦撑。她实在是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愿输了这场月神与神医之能的比拼。 盖聂却以为端木蓉在这些日子以来天良发现,已一改其风。他在屋内为阿月疗伤时早将屋外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深觉此女义薄云天,心下真是好不佩服。幸好最后关头终能及时出手,虽因此而暴露身份,盖聂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佘海鹞跨出几个脚步,将归山香的两只乾坤乌龟圈点踏钩起,抛回给归山香。 归山香手拿钢圈嘴里哈哈大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盖聂,咱俩儿找你可找了好久呀!没想到堂堂天下第一剑,原来竟藏在臭婆娘家里替她照顾病人?端木蓉呀,十年前你好不心狠,今日居然为了帮人治病宁可不要性命,我看你要不是人老没志气,便是和这位盖大侠成了相好啦,哈哈哈!你瞧盖大侠急得,人家就怕你没手没脚残废难看呀!真是郎有情,妹有义,我混世魔龟的鸡皮疙瘩真是感动得满天飞呀!哈哈!好可惜呀好可惜呀!可惜这下子你们好不了多久啦!哈哈哈哈哈!” 他在上面说得不亦乐乎,底下佘海鹞却早已双肩运劲将这大胖子给送了出去。归山香口中兀自说得天花乱坠,手里却没闲着,将乾坤圈转出两道波浪般的金光,自前面一左一右地向盖聂袭卷上来,未等这招“乌龟翻江”用老,佘海鹞已使出下一招“开天辟地”,一枝蛇棍向上抖出裹了归山香的腰,助其随时变换身形,另一枝蛇棍则如秋风扫叶般地横扫盖聂下盘。 盖聂以“百步飞剑”第二式“星移斗转”,举剑向前两下抹开乾坤圈,忽地便长剑撒手荡开了蛇棍,也不进逼,当下扯回长剑谨守门户,见招拆招。 龟蛇二仙近逼远攻结合得巧妙不已,上下左右来去自如,非但是以二对一,更是以四对一,以八对一,实在远胜当年四肢健全之时。二人重出江湖后殊无敌手,直到五年前领教过卫庄的“百步飞剑”,被那串上银链之后的剑招克败。是以两人原本有所觉悟,要胜盖聂绝非易事,一出手便连使杀着,眼看盖聂十余招下来竟全无还击的余地,双双心中大喜,想道:“原来这盖聂徒称天下第一剑,实在不如他师弟卫庄。”当下更加打得意气风发。 他们却不知道,先前盖聂为阿月疗伤耗泄内力,初时尚无暇调息恢复,故意谨守门户,仅仅出了四成功力,待到拆过二十余招,真气渐长,速度和剑力陡增双倍,龟蛇二仙霎时只见白光一道两转,乾坤圈已然回转朝归山香面门而去,一枝长棍向外猛烈激荡而开。佘海鹞脚下稳不住,身子竟不禁跟着往左斜带,这下子,正被长棍卷回的归山香只怕便要落空跌地。 归山香低头避开两只回击而来的乾坤圈,大惊失色,口中急喊:“坐不到坐不到!老蛇老蛇!我屁股下面空空!”佘海鹞连忙提气几个横跨,稳住身形,让归山香骑稳上肩。 二人均是面色难看,瘫倒在旁边的端木蓉也不顾自己伤重,立即便拍手叫好了起来。 盖聂不等龟蛇二仙拿回地上的两只乾坤乌龟圈,接连使出“草长莺飞”、“雨打莲花”,九朵剑光向前飞去又转眼向上腾起,如雨纷落,逼得佘海鹞不住急退,归山香只能在上头左闪右避,口中大叫:“来得好快!” 没想到盖聂还能再快,身形转动又是连来两招,最后将银链旋抖,一式“众川奔海”以千军万马之势八方奔去,龟蛇二仙从未见过如此宽阔凌厉的剑术,登时脸色惨白。 眼看避无可避,佘海鹞只得一咬牙,低喝:“送仙桃!”便看归山香双手朝佘海鹞头顶一按,圆滚滚的身子瞬间像颗球似的腾起,在空中几个翻滚刷地扑下,两只拳头快速舞打成一个大网,虎虎生风,无论如何皆要一举击中盖聂顶门。 佘海鹞则顺势低头沉肩,不避开盖聂袭来的剑光,反倒一面向前冲了过去,一面将连珠双棍同时打向盖聂前胸下腹,竟是不打算接回归山香了。 这招“送仙桃,迎宾乐”乃是拼着要与对手同归于尽的最后杀着,五年来龟蛇二仙从未使过,一旦使出便无退路,归山香心知使出这招自己也许还能捡回一条性命,佘海鹞却是必死无疑,他挥舞着拳头凌空而落,语带苦音大喊道:“老蛇!你等我!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死的!” 盖聂先前听二人与端木蓉的对话,心想若是当初端木蓉肯救治,哪有今日之祸?又见龟蛇二仙兄弟情义如是深重,哪愿取其性命,当即扯回银链向右腾两个旋身飞步,挥袖拍出左掌震落归山香,右剑崩下斩断双棍,转眼便已来到佘海鹞左侧,剑尖回点,停在佘海鹞的太阳穴上。 这招乃是“百步飞剑”最后一式“拂袖而归”。盖聂身随意转,左拂右点,衣履风飘,剑走轻灵,使得快无绝伦又潇洒至极,在看似云淡风清之间破去了对方的绝命杀招,直把一旁的端木蓉看得惊呆。 归山香在地上重重扑了个狗吃屎,也不及细想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立刻抬头去找佘海鹞,喊道:“老蛇?你在吗?你在!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死了吗?我死了吗?”喊了半天才注意到盖聂的一柄长剑正抵着佘海鹞太阳穴,这才拍拍自己的脸,喜喊,“活着活着!老蛇!还活着!太好啦!”接着马上又想起二人已遭惨败,性命还在他人手上,登时灰头土脸,深怕瞧见端木蓉在旁幸灾乐祸的表情,将头平撇开口中骂道,“哎呀!不好不好!直娘贼就在旁边看着!这下子真是输得太难看啦!” 佘海鹞却道:“输得好。好剑法。” “对对对!”归山香连忙啪地点头,道,“输得好,输得很光彩,好盖聂不愧是天下第一剑!好剑法好剑法!咱兄弟心服口服,盖大侠,你可千万别一剑刺穿了老蛇的脑袋,要么你就先来斩了我再说,免得我得自己杀自己,那就太没趣啦。” 盖聂问道:“是卫庄告诉你们,我在这儿的吗?” 佘海鹞摇摇头,归山香又道:“卫庄知道你在这儿吗?我们可不晓得,我们是冲着端木蓉来的!要不是看见她乱开诊所,随便帮人治什么脚臭病,咱哥儿俩避开都来不及了,也不会跑进来想宰了她,也不会碰上你盖聂,也不会输给你的百步飞剑。说来说去,这一切还是得怪端木蓉这直娘贼!” 佘海鹞道:“要杀,便杀。” “你们走吧。”盖聂收回长剑,退至端木蓉身旁。 二人看着盖聂,心想这人行事跟卫庄倒也有些相似。佘海鹞说道:“龟蛇输了。”归山香知道师兄的意思,接口说道:“盖大侠剑术高超,教人好生佩服,你既不杀我们,咱兄弟俩也不想欠什么,这就告诉你,秦国大军已兵临淮阴城外啦,先灭楚再灭齐,天下便将一统,势不可挡,两条命换两条命,你们这就走吧。” 佘海鹞看向端木蓉,补道:“你,账没完,下次算。”说罢扛起归山香大步离去。 端木蓉望着二人消失在竹林小径,耳边还听到归山香远远喊来:“算你命大!算你命大!”也不知道说的是自己命大、他师兄命大,还是端木蓉命大呢? 盖聂窝居淮阴多年不问世事,但天下大事毕竟还是找上头来。他面露忧色,喟然长叹道:“秦国势力如斯,看来淮阴难保。”端木蓉眨眨双眼问道:“那你有什么打算?”盖聂仗剑正色回道:“哪还有什么打算?秦军进城,我当全力阻敌,直至力竭血干而已矣。倒是天明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但愿他平安无事才好。”端木蓉听了这话,只是在一旁挤眉弄眼,就好像盖聂说的是什么笑话似的。 这下子,换作端木蓉得为自己疗伤治病了。幸而阿月已能下床行走,盖聂便提议让阿月换至包子铺中暂居,改由盖兰照顾。端木蓉即使不因为自己受了伤,也早已不耐烦如此日日照顾阿月,当然是一百万个同意。虽接连几日无法开诊,盖聂却依旧夜夜亲自下厨送饭过来,端木蓉也就乐得抱着“不用给人看病就有得吃,真是太便宜了”的心态,躺病养伤大吃大喝了。 第十章 明月相照 这日醒来,端木蓉明明感觉到伤势已经没有大碍,却依然躺在床上等着盖聂送早餐来,她想:“嘿,就算病好了,姑娘也给他多躺上这么几天,量那盖聂也分辨不出,嘿嘿,我这辈子还从没给人这么照顾过,原来滋味倒挺美的呀。” 正自引颈期盼着好菜,门外却传来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端木姑姑!”端木蓉连忙盖好棉被假装虚弱地道:“咳咳!快进来!”端木蓉满心只盼着食物出现,但来的人不是盖聂,却是失踪了快两个月的荆天明。荆天明带着毛裘走进端木蓉卧房,见到她卧病在床大吃一惊,忙问:“端木姑姑,你也病了吗?” 端木蓉回答得莫名其妙:“你管我病不病?我的早餐呢?”荆天明愣了一下,拉来毛裘对端木蓉说道:“端木姑姑,你猜这是谁?”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8章 “谁都不要紧,早餐呢?”端木蓉在床上坐起,又追问着。毛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同门师姐,对端木蓉那爱理不理的样子毫不在意,只觉得这二师姐有趣得紧,笑嘻嘻地向前一拜,唤道:“二师姐!师弟毛裘拜见了。” “你是我师弟?”端木蓉莫名其妙地看看毛裘,又去看看门口,着急说道,“喂,你们两个,谁过去帮我问问早餐好了没呀?快过去呀。” 荆天明打从一进屋子没看见阿月,便已万念俱灰,到了这时候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提起勇气颤声问道:“端……端木姑姑,阿月呢?” 端木蓉漫不经心地向包子铺一摆手,说道:“早就过去啦。” “他……过去啦?”荆天明霎时觉得自己的心都扭曲了,又问,“他……他什么时候过去的?” 端木蓉没好气地答道:“两三天以前就过去啦,他都已经那个样子了,难道还需要我来照顾吗?” 荆天明呆呆望着又躺回去的端木蓉,站在自己身边的毛裘,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两人过去以往从未谋面,但总有相见的一天,自己的世界为什么就这么苦这么苦?上天为什么对自己就这么凉薄?先是母亲,后是父亲,不是人鬼殊途便是天涯永隔,现在连他的好友也不肯放过?连见他最后一面的机会也不肯给吗?荆天明但觉天旋地转,悲苦已极,他痛极反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笑声中,脚步踉跄地走出了琴韵别院。 夜深人静,淮阴城外不到百里之处,秦国大军纪律严整地四下分队行进,悄无声息地封住了所有前往淮阴城的通道。秦国的疆域版图如今只剩齐楚二国,为一举攻陷楚国,八万秦兵在黑暗中衔枚疾走,不曾发出半点声音。荆天明和毛裘只要再晚一点回来,不是进不了城,便是会遭秦国士兵屠杀。此刻的淮阴城,已是连只狗也走不进去,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了。 此时淮阴城内家家户户皆已熄灯,打更的当当而过,巷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婴儿夜啼,以及目前的轻轻哄唱,一切都如同往昔,谁也不知道天一亮秦军就要发动攻击了。 这时盖聂正在房中来回踱步,盖兰、端木蓉和毛裘则坐在屋内,盖聂直到遇见毛裘方知荆天明回来的消息,本来满心欢喜,哪知荆天明又再度消失了?盖聂生气地怒视端木蓉,端木蓉撇撇嘴哼了一声,说道:“你瞪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天明已经回来了,我怎么知道那傻小子居然没有回家?真是好心没好报,陪你们一起等了这么久,也不晓得有没有宵夜可以吃?” “这时候你还想着吃?”盖聂焦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连阿月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真是……真是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盖兰一听,赶忙出来打圆场,说道:“端木姑娘,我爹现下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没心思下厨,阿月一定是出去找天明了,等他们一回来,我爹立刻帮你做宵夜好不好?” 端木蓉一听阿月与荆天明回来就有宵夜可吃,赶忙说道:“他们肯定是去小破庙啦,不是小破庙还有哪里?”盖聂抓住端木蓉的手急问:“你知道?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端木蓉被抓得手疼,挣脱不开又感莫名其妙,不禁跺脚骂道:“你又没问!你没问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简直莫名其妙!”盖聂知道辩不过端木蓉,松开手对盖兰说道:“兰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天明。”端木蓉哪里肯依,深怕盖聂找到人后又要耍赖,坚持要大家同去。盖聂没法,只得四人一同赶去阿月以前所住的破庙附近寻找。 荆天明打琴韵别院奔出之后,就独自来到阿月所住的小破庙外,他满怀激愤,伤心至极,见到残破的旧庙,睹物思人,眼泪这才一滴滴的直淌而下。 他待了片刻,便觉得再也无法忍耐,见到破庙后树丛间一条小路登高直上,荆天明不假思索地直奔进去。小路越走越窄,越狭越高,到后来实在是称不上路了,荆天明运起轻功赌气似的攀石倚树硬是爬了上去,穿过一片树林乱石,眼前竟是一处山谷,白银似的一道瀑布从天而降,浑像一条白绫铺在这高山绿树之间。 荆天明以剑代斧、以手作锹,辟开一块地方,拢起一座小土堆。又至周围折摘山间野花,撒在土丘之上。直忙到黄昏将近,这才坐在土丘附近休息。 他居高临下,视野开阔,紫红色的阳光遍照整个峡谷,又悄悄西移到了白绫似的飞瀑、布满鲜花的小土丘,景色虽美,却没法缓和他心中的痛苦。荆天明站起身来,对着崇山峻岭河流飞瀑大喊:“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 他中气十足喊将出去,不一会儿便听得山谷回声,响到:“混——蛋!混——蛋!阿月!—你—混蛋!”回声未停,荆天明又喊,一时之间满山遍谷“混蛋”之音不绝于耳,那声音既像哀号,又似野兽悲鸣。 “阿月,阿月……”荆天明扑在地上,泪流满面哭道,“你不是说绝不会死的吗?你骗我,你骗我。” “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荆天明狂喊着,“混蛋!混蛋!阿月你这个大混蛋!”山谷回音再度响起,只不过这次传回来的是“混蛋!混蛋!荆天明你这个大混蛋!” 这一声唬得荆天明吓了一跳,他站起来手按青霜剑,左顾右盼说道:“谁?出来!” 一个身穿淡红裙装,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黛的小姑娘拨开草丛走了出来,如云般的黑发在她耳畔扎拢,一对大眼睛灵灵闪动,笑嘻嘻地说:“嘻嘻嘻,荆天明是个大混蛋。” “你是谁?”荆天明从没见过这个既顽皮又漂亮的小姑娘,连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骂我?” 那身穿淡红裙装的小姑娘,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弯腰抓起地上一把烂泥啪地就掷向荆天明后脑,凭着荆天明如今身手怎会躲它不过,但就在此时,那小姑娘喊了一声:“臭你个包子!”荆天明一愣之下,烂泥巴已打了自己一头一脸。 荆天明摸摸脸上烂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你是阿月?”话一出口却又想到那不可能是阿月。阿月已经死了。他想着。他以为自己听见了阿月的声音,但那绝不可能是阿月。 “废话!”那小姑娘骂道,“臭包子干嘛不理我?” “可是……阿月……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你没死?……你……你怎么会变成了女的?”此时站在荆天明面前的,已经不是那全身脏兮兮,满头乱发,整脸黑垢,老爱套着伏念那件宽大棉布袍的瘦小乞丐了。这个自称阿月的,竟是个娇俏可人的十三岁少女。只是她那双黑白分明、朝着自己一闪一闪的大眼睛,依稀便是荆天明记忆中的小乞丐。 少女阿月笑嘻嘻地走到荆天明面前,她说道:“我没死,我本来就是个女的。” 这时荆天明真是感觉到阿月无论说什么都好,只听阿月在他身边娓娓道来,自己小时怎么行乞,怎么捡破衣服穿,怎么不服气只有男子能上学堂,女子为何不能读书识字,自己又怎么扮成了小男生跟大家一块儿念书的。 少女阿月碎碎叨叨说了半晌,荆天明听得浑浑噩噩,在他来说,只要阿月没死,还在他身边,那就够了。 阿月突然惊呼一声,指着那小土丘问道:“臭包子,那是什么?” 荆天明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道:“真对不住,我以为你死了,所以就……就……” 阿月看着那位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小块地方,上面杂草已被拔得干干净净,新翻出来的泥土带着香气,被拢成一个极为方正的小土丘,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细细堆栈的,四周围还铺满了鲜花,土丘上面插着一块长竹片,刻着“阿月之墓”。 荆天明说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就把它毁了。”说着站起来便要动手。阿月却轻轻拉住他,摇摇头,望着那小小坟墓半天没有声音,低下头去慢慢哭了起来。 荆天明吓得手足无措,讷讷问道:“阿月?阿月?你哭什么?” 阿月抬起头,吸吸鼻子要说话却停不了哭,只好一面哭一面断续地说道:“我从小就,没,没人照顾,没,没人关心,更没人理会我的死活。我,我总以为这,这辈子,就得这么靠自己一直活,活,活下去了。我好怕,好怕!你知道吗?”荆天明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拼命地点着头,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怕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呢? “可是呀,我再也不怕了。”阿月仰起脸蛋,擦去眼泪,笑骂道:“臭你个包子!”阿月也站起来,对着荆天明坚强地说道:“臭包子!我们三击掌互相保证,谁都不能比对方早死,好不好?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互相照顾一辈子!” 荆天明胸口一震,他虽然曾经模糊地对阿月提过自己的身世,却从未对阿月说过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虽然不说,阿月却都明了在心。当下伸出手来,说道:“对!要死一起死。从今而后,谁也不能说我们是孤单一个人了。” “嗯。”少女阿月红了眼眶,点点头,伸出纤纤素手与荆天明三次击掌为势。如初绽鲜花一般的笑靥在她唇边漾开,她拉起荆天明的手,看看小坟墓,又看看远方的高岭飞瀑,很有力气地说道:“这里这么高,我以前从没上来过。以前那个无依无靠的阿月已经死了,就让她葬在这儿吧。从今天起,我便姓高,叫做高月。这名字就算是你给我的,你说好不好?” 荆天明笑着点点头,霎时间,一道金光穿射过来照耀在他脸上,抬头望去,只见对面的山谷上方,一边的太阳正在升起,另一端月亮却尚未消失,原来自己浑然不觉夜色已过,天光此刻正在逐渐明亮。 瀑布在初放的朦胧晨光中飞溅出点点金光,对面的树林逐渐显出鲜绿清新,底下的山谷其实只是在半山腰,并不算深,中间夹着溪水潺潺往下流去。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站在山崖边,一边静静望着清晨山谷,忽然听见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大喊着:“荆天明!荆天明!阿月!阿月!正式项羽和刘毕的声音。荆天明和高月二人相视一笑,手牵手快步跑去,口中一面大喊:“在这里!在后面山顶!” 四人相见乐得什么似的,原来项羽和刘毕在高月离开之后,谁也睡不着觉,项羽便去找了刘毕出来,双双来到小破庙附近寻找。 刘毕一把抱住荆天明喊道:“你果然回来啦!太好啦!你没事!”项羽又是笑又是骂,老实不客气地用刀鞘捶着荆天明道:“荆天明!你这家伙未免太不够意思,居然一声不吭自个儿跑了,好歹你也找我一起去呀。怎么样?看到阿月居然是个女的,有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呀?哈哈哈哈!” 高月呸地一声说道:“我已经不叫阿月了。我现在可是有名有姓,以后我管你叫项羽,你得叫我高月,懂不懂?”说罢带着大家又走回山顶,得意洋洋地将小坟墓指给项羽和刘毕看。 刘毕怎么看怎么想,总觉得一个人站着自己的坟墓旁边实在透着点鬼气,只是不忍拂她的兴头,便任凭她东拉西扯地乱说。高月一下子说自己怎么好的,一下又夸口自己的坟墓如何漂亮,说到得意忘形之际突然脚下一空,碎石一滑,整个人便尖叫着往身后山谷掉落下去。 荆天明、项羽各自伸手拉空,刘毕则吓得大叫:“我就说在自己坟墓旁边兆头不好吧。”三人惊骇相望,赶忙站过山边朝下张望,齐声急喊:“阿月!阿月!阿月!” 过一会儿,底下终于传来声音,一个女声没好气地说道:“我叫做高月!高月!”上头站着的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 荆天明喊道:“你没事吧?” 高月回喊道:“没事!这里刚好有块烂泥塘!小爷……小姐我福大命大死不了!” 荆天明喊道:“你等等!我这就下去接你!” 项羽也跟着喊道:“高月等等!我们一起下去接你!” 刘毕在旁边看着,满脸为难地说:“一起?这,这看来挺危险的。”不过既然荆天明和项羽已经手脚并用,攀着石头开始往下爬去,刘毕只好叹口气,硬起头皮跟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三人下到小溪旁边,果见好大一池烂泥,高月躺在里面搞得满身泥泞,淡红色的裙装全毁,活脱又恢复成一个小乞丐,三人不禁放声大笑起来。荆天明拉起高月,一指旁边的瀑布说道:“来,去洗洗。” 四人来到瀑布旁边,高月正待要洗,项羽却突然指着瀑布说道:“你们看!这瀑布有点古怪,瞧,后面好像有个山洞。”其他三人轮流站到瀑布边仔细看去,果然在那刷泻而下的水流后方,隐约可见一个山洞。 项羽率先领头沿着山壁踩着乱石传入水帘,四人全身淋得湿透,这才轮流进入了山洞之内。外头的通道虽窄,走入三十步后,里头居然颇为宽阔明亮,想是另有洞穴穿出山顶所致。 四人正打算好好勘探一番,却听得外头隐约传来人声,却是盖聂、端木蓉一行人寻声找来。 大伙听了连忙走出,没想到一过水帘,便看见连毛裘、盖兰都来了,正站在小溪旁四处张望他们的下落呢。端木蓉眼尖,立即笑道:“找到啦。从石头里蹦出来啦。” 荆天明冲上前去,唤道:“师父!”盖聂见荆天明安好无恙,只不过开心了片刻,旋即想到淮阴城外秦军重重,如何能保得故人骨血无虞?立刻又满脸忧色,说道:“天明!没事就好!原来你们四个都在一起,太好了太好了。” 荆天明问道:“师父,你们怎么会下到这山谷来?”一旁的盖兰笑着拿出一根发钗,对高月说道:“我在上头山崖边拣到了这个。阿月,兰姑姑送你的东西你不喜欢吗? ” 高月吐吐舌头,知道定是掉下来时失落的,她自盖兰手中接过发钗歉然说道:“对不起,兰姐姐,这发钗我是喜欢的。只是不知怎么地它不大喜欢我,老爱自己跑走。你放心,这次我会好好看着它。” 端木蓉见方才四人从瀑布后头走出,奇问:“瀑布后头是什么?”荆天明答道:“是个山洞,还挺大的。”端木蓉听了眼珠子滴溜一转,迈步向瀑布后方走去,回头朝盖聂点道:“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盖聂闻言会意,忙带众人走进山洞,荆天明虽感疑惑,却也乖乖跟了进去。盖聂细察山洞,见此处隐蔽非常,秦军难以发觉,终于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对荆天明说道:“ 天明,秦国大军恐怕此刻已杀入淮阴城中,想来外头已是草木皆兵。你端木姑姑身上有伤,不宜多行,况且阿月也才病愈不久,项羽、刘毕恐怕是回不了家了。孩子当中你最年长,你得守在这里好好保护大家,护得他们安全,知道吗?” 荆天明一听,只觉得呼吸困难,问道:“那师父您要去哪里?” 盖聂看了看面色惊慌的盖兰,心中虽舍不下女儿,还是说道:“楚国百姓有难,大义当前,我岂能坐视不管?你们几个好好待在这里,明日晚上我若是没有回来,你们也就别等我了。” 他伸手摸了摸天明的头,微笑道:“好孩子,你长大了,师父相信你父亲荆轲也会像师父这般以你为傲的。”说到这里,荆天明已然了解师父是打算舍生取义,以前自己总怀疑师父没有认真教自己武功,但他现在知道,眼前这巍巍君子是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 荆天明哽咽道:“师父请受弟子一拜。”说着,便向盖聂跪了下去。盖聂受了这一拜,也是老泪纵横,说道:“我当初没传你百步飞剑第三式‘一无所有’,只因为师我自己也参不透,你师祖传我之时,只说了一句‘生者有灭,使剑者终弃剑’,并没教授任何招式,你悟性比为师高得多,盼你将来想通其中的道理,使三式百步飞剑终能传承下去。” ------------ 秦时明月2第二部 第19章 说罢,转身就往水帘走去。走没几步,忽听荆天明一声大叫,盖聂急忙转头,这一来正好将自己胸口穴道送给了端木蓉手中的铁筷子。盖聂胸口一麻,端木蓉又赶紧给他补上五六个穴道,盖聂登时两腿一软坐跌在地。 盖聂转头看去,只见洞内除了荆天明、高月和毛裘之外,其余四人竟皆早已被端木蓉点住穴道,非但动弹不得,连开口都不行,想来是刚才自己要走,端木蓉突然出手打了荆天明,逼使他大叫,令自己分心,以便她对自己下手。盖聂怒视端木蓉喝道:“ 端木姑娘,你做什么?” 端木蓉微笑答道:“你死了,谁来给我做饭?” 盖聂怒斥道:“大局为重,端木姑娘,快将在下穴道解开。”端木蓉却把头朝外一撇,淡淡说道:“什么大局?难道你能救下淮阴城中所有百姓的命吗?什么舍生取义?儒家的狗屁大道理!喔,外头死了一百人,再多死你一个,这就叫‘义’吗?简直是莫名其妙。” 盖聂一时间答不得,气得额头青筋暴露。一旁的刘毕被点了哑穴说不出话,想到爹娘,只急得眼泪直流。 端木蓉早已算准刘毕会不顾性命地想要回家,盖兰则向来随父而行,至于项羽的脾气她不甚明白,索性一并先制住了再说。高月和毛裘不会武功,自知出去也只是白白送死无庸担心,眼下唯一要解决的只剩下荆天明。 她见荆天明手持青霜剑神色不定,似乎是难以抉择该怎么反应才好,便守住洞口说道:“天明,你若是帮你师父解开穴道,便等于是你亲手杀了他;你若是想要走出山洞,也好,先将我杀了你就能走。” 荆天明为难说道:“可是,可是伏念先生他……” 端木蓉截口骂道:“闭嘴!秦军此时已然入城,你救不了他了。先给我坐下来仔细想想再开口说话。” 荆天明想到伏念先生可能遇害,心中便激动不已,真想立刻就冲出山洞去救先生。但转念又想,风朴子所说人死如灯灭,殊无可惜,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死,怎么死、何时死,又有什么差别? 正自拿不定主意,耳畔只听盖聂长叹一声说道:“乱世中人命与蝼蚁无异,生亦无欢,死亦何惧。怎么死?何时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何而死?”一番话益发搅得荆天明心中迷惑,真不知该听谁的才好。盖聂所说实是有理,大丈夫义字当前死则死尔,岂能偷生?但风朴子于毛裘所言,难道无理?春夏秋冬,四时有序,人有生灭,人力岂可胜天? 荆天明搞不清楚,端木蓉可清楚得不得了,盖聂万一送命,上哪儿找手艺这么好的厨师?无论盖聂怎么说破了嘴,就是不肯解穴,有时还恐盖聂内力高强,自行冲穴,反而还上前补他几下。盖聂无奈只得闭上双眼,再不愿多说些什么。 荆天明看着盖聂,又看着端木蓉挡在前方的背影,再望向高月、项羽以及满脸泪痕的刘毕,最后看向坐在角落的毛裘,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他虽没有说话,盘坐在地上,毛裘却似乎看穿了荆天明的心思,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活着吧。” 荆天明默默席地而坐,高月走来靠在他身旁坐下,悄悄握住他的手。 不久,远处传来一片模糊的马蹄声、喊杀声、砍伐声、哀号与尖叫声,接着传来淡淡烟臭味。一切的一切都在瀑布的相隔之下显得朦胧,洞内八个人静静听着,这声音仿佛好远好远,怎么又感觉近在身边? 真不知隔了多久,是一天?两天?还是三四天?八人只知天空晴了又亮、亮了又暗,是真过了这么些天?亦或仅仅是山顶上的浮云聚散所致? 终于,盖聂带着大家回到淮阴。木制城门颓倾着,发散着阵阵白烟,每一家每一户的大门都敞开着,死尸狼藉四散,南城内青石板路上,男女老幼横七竖八地横躺在地,最爱打招呼的钱掌柜抱着自己的算盘死在喜来客栈门前,一代大儒伏念则自己吊在木桐书院的屋梁之上。 刘毕趴在身首异处的刘员外身上,已哭得恍惚了。刘员外身边一张木几上,刘氏则倒在那里。她的面容看上去还是那么慈祥,浑然不似横死,只一双眼睛未闭,似乎正看着荆天明,荆天明也正看着她。 当初自己并没有亲眼目睹母亲的死,只是后来听说她自尽了,这时见到刘氏的样子,不知为何,荆天明就感觉如今眼前惨死之人并不是刘氏,而是自己的生身之母,荆天明望着刘氏,发出一声惊天震地的哀号。 “兄弟,不要这样。”说话的是毛裘,他站在荆天明身后,镇定地说。毛裘轻轻吹了声口哨,两头花驴忘儿、没忘,欢嘶一声,尾随而来。荆天明回过神,惊问:“它们 ……它们还活着?” 毛裘苦笑一声,说道:“什么鸡鸭牛羊都活着,被杀死的,只有人。”荆天明也报以苦笑,将哀痛入骨的刘毕抱了起来,放在没忘身上。刘毕在驴上拼命挣扎想要下来,喊道:“放我下来,我要葬了我父亲、我母亲。”荆天明不忍地望了刘氏最后一眼,毅然地点了刘毕身上两个穴道,说道:“我师父说了,秦军恐怕只是出城血战去了,转眼就会回来,此地不宜久留。” “不!不!不!”刘毕虽不能动,却在驴上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法葬了我父母,我是个不孝子呀!爹!娘!你们养我这个不孝子是为了什么?”荆天明忍住心酸,将花驴越牵越远,刘家大院终至消失在刘毕眼中。 众人约定在北门会面,盖聂进城之后才发现,秦军不是攻城,而是屠城,几千条人命霎时间灰飞烟灭。盖聂恶狠狠地瞪了端木蓉一眼,怪她阻止自己前来救护这些无辜的人命,但盖聂也扪心自问,就算端木蓉不曾阻止,人称“天下第一剑”的自己,又能救下几条生命呢? 荆天明带着刘毕回来之后,人便齐了。八人走出淮阴北门,这曾经属于楚国的故土,如今已成了秦国的地界。放眼望去,这世上又有哪里不属于秦国的疆域呢?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走了一炷香时间,道路两旁偶尔还会见到人们的尸体,想来是兵临城下之后,企图逃走的淮阴百姓吧?但他们谁都没能逃走,一个个倒在路边,成了秦国铁骑刀下的冤魂。 盖聂一是不忍再看,二来不愿撞见回城的秦军,当下便带众人往右前方的小山坡鱼贯走去。爬上山坡之后,刘毕突然喊道:“等等再走。再往前走,下了坡就看不见淮阴城了。” 刘毕恋恋不舍地盯着山下的淮阴城,那个他从小居住的地方,只不过此时的淮阴已是一座空城,一座带血的空城了。 荆天明、高月、项羽,俱都默不作声地站到刘毕后方,四人一起看着淮阴。所有童年的记忆,都随着淮阴城的残破而消失,他们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到淮阴了,即便将来有一天能够重回故地,那也绝不会是那个曾经属于他们的淮阴城了。 众人各有所思、各有所念,就连性格向来古怪的端木蓉,此时的眼神之中似乎也带有一丝怅惘。这时刻,谁都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了,只有两只花驴偶尔感到不耐烦起来,发出两声嘶鸣,但却也被系在口中的缰绳给硬生生勒住。 盖兰一瞥眼杂木丛中,似乎有什么五颜六色的东西,定睛一瞧,叫了起来:“啊!是二、三、四、五姨太!”矮树丛中,四个容貌姣好,精心打扮的女子,各自都受了重伤,倒在自己的血泊之中。盖兰上前一探,摇摇头说:“都死了。” 端木蓉指指她们怀中抱着的金银,说道:“她们大概是听说秦军到了,私自卷了财物,丢下刘员外,想自个儿逃跑的吧?”刘毕素来深知这二、三、四、五姨娘,个个自私,也不下驴,只是点点头表示同意。高月接话说:“可是她们还是逃不了,还是给秦军杀了。”荆天明默然了,在他心中就算是这聒噪不已、欺压原配的二、三、四、五姨太,也罪不该死,更不该死在他自小景仰的父亲秦王嬴政的手里。 盖聂则喟然长叹一声。项羽奇道:“大叔,您叹什么气?” 盖聂一指地上四人,对项羽说道:“你瞧,这四人虽死,身上所携金珠玉帛无一短少,秦军杀人而不劫财,显见军纪严谨。要胜过秦国,我看是很难了。” 项羽一瞧果真如此,心中却豁然开朗起来。他学文不成,改学武艺,几年下来,自知还输给荆天明一筹,比之盖聂更加遥不可及。加上山洞之中,亲眼所见盖聂虽被人称作是“天下第一剑”,还不给端木蓉摆弄得毫无办法。看来武艺这门功夫,一次也仅能对付数人而已,要是遇上了千军万马,料想也是无用。 项羽在心中暗想,是了,枪挑万人应学万人之计,自己以前怎么就不曾想过要学兵法呢?书就让给刘毕去读吧,武功就让荆天明去学吧,我要学兵法,以一人而胜天下人! 他主意已定,当下豪气千云地对盖聂说道:“盖大叔,您放心吧。总有一天,会有人胜过秦王的。” 盖聂虽不知项羽何出此言,但觉项羽说话之时英气勃勃,两眼发光。他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四个同仇敌忾的年轻人,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或许有一天,秦王会败在这四人手下也不一定。” 【第二部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